金求嶽和齊鬆義從南京出發, 在通州盤桓了兩三天。這裡有老字號的毛巾大廠善成毛巾廠,據說它和三友算是南北方的毛巾業翹楚,有點北少林南武當的意思。不過南方人確實善於經營,又占據著鬆江成熟的紡織體係,因此善成毛巾廠一直劍走偏鋒, 實行精品高端路線,廠家自稱是清末張謇所辦的大生紗廠的繼承人,毛巾進過宮,老佛爺用過的!
其實也是迎合天子腳下崇尚貴族的心情。
金總覺得蠻好笑,慈禧太後洗臉用毛巾?彆他媽逗了, 中國人民都知道老佛爺熱衷於保養, 放著滑溜溜的絲綢不用,用你的棉花毛巾, 腦子怕不是被門夾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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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和民國消費者的消費觀念還是有差距。無論任何時代, 東西都講究物以稀為貴, 就比方當下貴得要死的尼龍絲襪,放在21世紀地攤貨好嗎?
罕見的總是珍貴的, 這麼說來,老佛爺覺得毛巾稀奇,用一用也是有可能噠。
他在商店見到善成的毛巾樣品,的確做得很精致, 是典型的宮廷式審美, 團絨繡花, 審美價值大於使用價值吧。
價格當然也不便宜,四角錢一條。不知那天在湯山看到的“四毛錢”會否也是善成的產品。
通州的棉價也是高漲,現貨原棉翻到兩倍,粗紗更是昂貴。不過許是因為本地有名牌工廠的緣故,價格比江浙稍微穩定一些。
棉田新苗還是原價,因為通州容易水患,也容易過蝗蟲,商人們不願冒在還沒結鈴的棉花上下太大賭注。
金總自認窮逼,隻能在棉田裡交割散戶。誰知無巧不巧,就在地頭撞上了善成廠的老板。
對方姓張,五十開外。張老板也來預訂棉花,和求嶽談了兩句,頓時變臉:“原來你就是安龍的廠長。”
也不等金總說話,張老板怒道:“市場都被你們這些投機倒把的奸商擾亂了,你賣的是什麼毛巾?粗針爛線,一條毛巾居然好意思要兩塊錢!你看看國內的棉價被你抬成了什麼樣!”
金總尷尬萬分,血虧是安龍吃,黑鍋是安龍背,鐵錨這手玩得騷啊,搞得安龍廠兩麵不是人。
張老板生氣地掏出一把現洋:“我廠自有棉田,但我們通州棉農不會把棉花賣給你這種奸商,這塊田我兩倍要了!”
那地主都是本地人,與善成廠常來常往的,原本見了張老板,就把金總冷落在一邊不理,此時見張老板生氣,便叫十幾個農民都從地裡出來,把張老板保護在中間,嘴裡隻說:“走走走!南蠻子!不賣不賣!”
這可把金總惹火了:“張老板你認真的?”
“什麼認真不認真?國貨裡出你這種害群之馬,早些倒閉大家好過日子!”
地主和家丁們轟他們出去,金總偏不出去,就在棉田邊的草棚裡坐下了。
“張老板是吧?你長腦袋是為了顯得高?看你也是老臉一張說話怎麼像個小學雞?”熱得要命,他單手解開襯衫領子:“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請你挪挪貴腚去江蘇看看,鐵錨把整個鬆江的棉花全包了,到底是我在炒還是日本人在炒?”
張老板直著脖子道:“你比日本人心還黑!人家的毛巾至少價廉物美!”
金總給他逗樂了:“對啊我是價不廉物不美,你行你上啊。你們善成毛巾不也是四毛一條嗎?有本事攔腰砍兩毛一條跟鐵錨對著乾啊?”
張老板說不出話。
“你不敢,對不對?你不敢老子敢。”求嶽仰頭盯著他:“背後捅刀你們個個都會乾,問你們誰敢跟鐵錨死磕,沒有一個人舍得降價。我降價,我兩毛,我敢賺就敢賠!”
張老板懵了。
“覺得我說氣話是吧?”求嶽站起身來:“這塊田你這麼喜歡,我也不跟你搶。話,我放在這兒,八月份安龍的廉價毛巾就會上市,兩毛錢,歡迎來買!”
說完就走。
張老板在他背後生氣道:“空口說大話,我看你賠不賠得起,我告訴你,通州原價的新棉,你一件也彆想訂!”
求嶽頭也不回,野聲吼道:“老子買現貨!”
齊鬆義陪他走了一段,方低聲道:“強龍難壓地頭蛇,這裡不成再去其他地方看看。”他看看求嶽:“少爺出門在外,脾氣還是收斂些的好。”
求嶽歎口氣:“我也想好好說話,跟瘋狗怎麼說話?上來就咬,搞得像老子嫖過他一樣。”
齊鬆義無奈道:“少爺說話文雅些。”
求嶽懶得理他。
來通州一趟是對的,雖然棉花仍然很貴,至少讓他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國貨市場爛透了。大家都縮在後麵猥瑣發育,沒人願意往前頂。
金總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他們花了五萬塊,又費了許多口舌,勉強收到了四千多件原棉。盯著棉花裝進貨船,從通州碼頭出發,這才放心回旅店。
齊鬆義道:“少爺是下定決心,要爭這一塊市場了。”
是啊,因為市場很重要。
日貨之所以難防,就是因為它一直以物廉價美的形式占據著穩固的市場份額,而日用品的市場份額關聯著“消費慣性”。
消費慣性是可怕的。就好像幾十年以後,你說我想買個便宜點的車,不由自主地,大家就會說,買個尼桑天籟啊,買豐田花冠呀。
最後在中國市場打開天地的,並不是愛國情懷,而是更廉價、更實惠的奇瑞和比亞迪。它們在低端的非洲市場取得了更大的勝利。
金求嶽挺佩服鐵錨的,鐵錨也下了一大波血本,它身體力行地告訴金總,每一塊蛋糕都不是免費的,商業戰場,需要艱苦地開疆拓土。
有付出才有收獲。
對手有時是你最好的老師。
“撐住吧,高價就是炒也就是今年明年,不可能長期這樣高下去。”回到旅店,他向齊鬆義道:“石市長把江北染廠還給我了,如果今年資金不足,考慮把染廠的機器賤價折賣。”
齊鬆義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叫他看旅店樓下。
店老板正在樓下罵采貨的長工,仔細聽去,是在罵他東西買得貴:“叫你昨天早點去,你磨磨蹭蹭,磨你娘的洋工,叫那個窮死鬼知道我要進貨,今天就漲價了!”
長工委屈道:“早就漲了,昨天煙囪子堵死了,也是我在掏,我又不是個騾子四條腿乾活!”
兩人在下麵吵吵鬨鬨,這裡求嶽卻和齊鬆義相視一笑。
和被單枕套不一樣,作為日用消耗品的毛巾,能最快地反映出棉花市場的波動。而毛巾最穩定的消費客戶,其實是每個月都要更換日用品的服務行業。
——旅店、飯店、還有戲園子。
齊鬆義不緊不慢地沏上兩杯茶:“鐵錨堅持不了這個價格,它也會漲價,國內所有毛巾今年夏天都會漲價。”
求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一直有人跟鐵錨針鋒相對,咬住價格不鬆口,鐵錨也會變成騎虎難下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