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家的生命力, 往往是由它戰後恢複的速度來體現的。一二八過去,上海的傷口幾乎是以奇跡般的速度晝夜愈合,人們清理了戰壕、清理了廢墟,把眼淚和屍體就此掩埋,而新的生活還要繼續下去。這座城市是中國金融的心臟, 它不敢停、也不能停,宛如黃浦江晝夜無息,無論江水裡流過什麼,大江依然向東去,它歡騰與繁榮的樣子就仿佛戰爭隻是南柯一夢。
若是再往上海的深處走, 就有偽飾的和平之地與強權下的優雅花園。到霞飛路去, 到貝當路去,這些街道蘊含了法國人浪漫的思想與情懷, 隨著各種不平等的條約落地生根,時間長了, 大家就忘了它們是為什麼才取這樣洋派的名字, 中國人總是善於接納和吸收,把尖銳的東西過成圓潤。這些街道漸漸地也就生出獨特的風情, 不像西貢和香港,洋得失了本味,上海有上海的堅持,無論是以將軍命名、還是以政要命名, 上海的洋房裡永遠過上海的日子。馬桶裡的蚶子殼照舊要響徹弄堂, 霞飛路的商店裡也照樣要討價還價, 花園和洋房裡飛出鴿子,底下種起來的爬牆虎,不會按照法國人的思想剪得平頭方腦,上海裡弄的爬牆虎總是青雲一路上九霄——窗戶邊上剃剃禿,是被晾衣的竹竿子捅禿了的。
這些街道其實也很像南京的頤和路,又或者是像寧海路,原本是侵略和屈服的象征,最後變成文雅和包容的剪影。最像的應當數馬思南路,名字就比霞飛和貝當更有詩意,是拿音樂家的名字來借用,所以也就顯得格外安靜,像這位作曲家最廣為人知的那首《沉思曲》。
從它被命名的那一刻起,仿佛已經注定了它要與這個時代最優美的藝術結緣。
1932年的夏天,這裡搬進了好幾戶人家。他們跟上海其實是有一點格格不入,帶了一些北方人的生活習慣,但優美是一樣的優美,所以格格不入、但不突兀。他們不彈鋼琴,但有絲竹,入夜時還有更多嘉賓到來,寫詩的、畫畫的,把藝術的門當都集齊了,這些賓客有一個小小的中心,他把這些藝術總合在一起,也是這座幽靜院落臨時的主人。
他看上去既儒雅,又和氣,眼睛裡始終含著笑,仔細看去是有一點迷人的顧盼多情,談話的時候,他是一位真正的紳士,談到興奮的時候,就流露出藝術家特有的、固執的天真。
這幾天他和他的朋友們徹夜長談,想要創作一個前所未有的新作品。這個作品不能僅僅供人煽情或娛樂——他從曾經的清帝國的首都而來,因此抱著對九一八不戰而降的深切遺憾,也抱著對一二八雖敗猶榮的一腔感懷,他和朋友們討論又討論,沒有得出一個公允的答案。
好像是特意為他們的夜談來伴奏,某天夜裡,這一群文雅的朋友,都聽到不遠處傳來歌聲。這是他們都非常慣熟的曲調。
唱的是昆曲裡的名段,《尋夢》。
在座的所有人都對這項藝術頗有心得,不知唱歌的這人是誰,大家都覺得這有些關公門前舞大刀,因此不禁相視一笑,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再聽一聽,這個聲音清澈動人,纏綿悱惻好似春泉暗湧,輕靈柔和又似林間啼雀,和著清風與月光,格外動人心魄,這歌聲裡含著一點忐忑的祈求,與尋夢的杜麗娘是不謀而合的。
大家越聽越入港,像春山野遊,偶有杏花酒——不算醇醪,勝在清新。
夜談的主人家也微笑道:“嗓子是好嗓子,可惜失了功夫,有些滯澀。”
一出《尋夢》做完,歌聲漸漸止息了。
眾人都有些恍然,仿佛麗娘香消玉殞,主人撫掌道:“有趣、有趣,不知是行裡的,還是票友,咱們這裡最近搬來了誰?”
不過大家誰也沒有要見的意思,因為此聲隻是芍藥,眼前卻是牡丹,品格似乎有遜,技藝也分明不如。
到第二夜,仿佛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伴著升起的月亮,這歌聲又隨風來了。
這一夜唱的是《幸恩》。
一回生二回熟,大家就有點舊友重逢的歡喜,雖然是班門弄斧,卻好像大虎見幼虎,心中都有趣。這一夜歌聲比前夜精純些,也嫵媚些,仿佛前夜是有意留手,今夜卻是揮灑展露,一片素心向明月的意思了。唱到關節處,宛轉精妙,“恩從天上濃,緣向生前種,金籠花下開,巧賺娟娟鳳。”座中有人笑道:“這曲子選的是有意的,他自比虢國夫人,是想求見咱們這位貴妃。”
又有人道:“你這典不通,幸恩唱的是韓國夫人探虢國,跟貴妃有什麼乾係?”
大家笑道:“總之聽著是自謙,無論韓國虢國,總是不如貴妃的。”
眾人又是一笑,口中不免點評,唯有主人歎息道:“就是不喜歡這樣,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大家見他觸動心事,想起這兩天談論沒個結果,都搔首踟躕,主人側耳細聽,又說:“這不是他不肯唱好的,我唱的不也是這些東西?這些年風花雪月,人人都唱這種戲,沒得挑選罷了。”
這一夜仍是一曲終了,月上中宵,不見誰來訪,也無人過問。
之後的兩三夜,再不聞夜半歌聲,不知是被人趕逐,還是歌者心灰意冷。上海漸漸下起雨來,連下兩日,眾人雨中秉燭夜談,早把這事兒忘在腦後。
這一夜雨勢滂沱,幾位客人都被阻在門口,笑道:“今晚恐怕要借宿,雨下得這樣大!”
忽然雨中傳來鼓聲。
眾人先隻當是雷聲,再聽卻是急鼓如雷,伴著傾盆暴雨,越鼓越急,慷慨激昂之氣震懾人心,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起先前唱《尋夢》、《幸恩》的那個人,相顧訝然,孰料驟雨雷電之中,這人清聲開腔,唱的不是纏綿昆曲,乃是西皮流水,京腔高韻。
聽他唱:桴鼓親操,煥旗麾,芝蓋衝霄;列艟艨,鐵鏈環繞,聽軍中喊殺聲高!
——刀馬旦,《戰金山》。
按理說雨聲之中是最難傳音,這鳴唱卻是破雨而來,鏗鏘激越,可裂金石,真好似梁紅玉擂鼓戰金山,分水撥浪,鏖戰金沙灘,一腔忠勇,伴著夜雨滂沱,雷聲雨聲,恰如怒江奔流。再聽他清脆唱道:敢小覷女英傑,江天舒嘯。擁高牙,力撼江潮;秉忠心,憑赤膽,保定了大宋旗號!
這一曲未說唱得如何精妙,其實大家心中都知道這人專擅昆曲,在京腔上是短弱,隻是“戰金山”三字正正敲在大家心上,不由得心中大喜。
客中一人乃是滬上丹青名手葉玉虎,忽然出聲道:“畹華,就是戰金山最好不過!”
另一人急披雨衣出門:“這個人我恐怕是認識的,他這嗓子十年了居然沒有變過,畹華,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孩子!”
原來露生催著求嶽整裝出發,兩人從南京搭上一艘夜輪,求嶽看看船票,是往上海去的。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在船上打了一個盹兒,隻是誰也沒有睡意。
金總實在忍耐不住,搓著爪子問他:“你到底要去找誰?”
露生抿嘴兒笑道:“你猜到我要去找人?”
“哎喲,寶貝兒,你哥哥我又不是弱智。”
露生望著舷窗外江波如綢,一片月光灑下來,自己也是心潮起伏。想了半天,輕輕歎口氣:“這其實是我自己不爭氣,若是我沒有猜錯,你原本想過要讓我去說服那些戲園子的老板。”
金總尷尬地捂臉。
是的,他真的想過找露生來做代言,但是做生意不能親媽眼神,如果冷靜客觀地評價露生,他的流量是不夠的。
推廣品牌,需要名氣響又當紅的明星,用國民度和粉絲效應來帶動市場。Mebike這種新商業模式,不說請天王天後,至少也要是baby這個級彆的流量叭。
搞代言,不談實力,要的是熱度。
金總相信,露生以前絕對有baby的熱度,但明星最怕什麼?最怕就是摳腳啊!隨便哪個明星雪藏兩年,熱度也都會直線下降。白小爺現在的情況是比雪藏還糟糕,他差不多是徹底退出娛樂圈了。
這個流量帶不動貨啊。
糟心。所以金總壓根兒沒提這事,說了不是平白惹黛玉獸傷心嗎?人家一個人民藝術家,為了你把熱愛的戲曲事業都拋棄了,你哪來的臉嫌棄人家流量不夠?
金總得做個人啊。
他再怎麼粗糙,關愛心上人的本能還是有的,於是乾脆就沒往戲曲這邊繼續再想,此時露生自己把話說開,求嶽結結巴巴道:“那我們是——去找我爸爸?”
“……你爸爸?”
“呃,王爸爸。”
露生笑得滾在一邊:“好不要臉!王幫主不過給你寫了一封信,你就在這裡自認是兒子了!”
“偷偷喊一下嘛,在我心裡他比我爸強多了。”金總咧嘴道:“我也想過要找他,但是感覺真的不好意思,他已經給了我一萬件棉花,現在又為這種屁事找他,寶貝兒啊,不太好吧?”
“當然不好,王幫主日理萬機的人,怎能為這種事情麻煩他?”
“那你要找誰?”
他看露生滿眼的神往,其實心中隱隱約約已經猜到了——太大了,真的不敢猜。
“名播海外,藝冠京華,梨園領袖四個字,他是當之無愧。”露生雙眸流轉,側首望向夜空,“要論當今梨園,誰能一呼百應,恐怕唯有他一人,他擁躉中名流如雲、交結如黨,這一黨也是現今藝壇的一枝獨秀。”
——梅黨。
金總聽得雲山霧罩,但是居然聽出來了,他掩麵扶額:“臥槽。”
是我想的那個人嗎?彆吧!可怕啊!大哥來句粉圈兒術語你這是騰空倒貼登月碰瓷啊!完全咖位不夠啊!你知不知道他以後是要被寫進教科書的啊?
金總頭一次覺得黛玉獸真的很剛啊!做事怎麼這麼虎的啊!
露生見他坐臥不安,自己也有些難為情,踟躕笑道:“其實能不能見到他,我心裡也完全沒把握,他是天上明月,我隻是螢燭之光。”
這話金總就不愛聽了,金總親媽眼神道:“誰說的,我就要pick你。”
露生抿嘴兒一笑,輕輕握了他的手:“咱們也不是全無門道,十年前我和他的故人曾有一麵之緣,現在那位故人與他仍舊交好——豁出去試一試,不試就什麼機會也沒有了。”
金總一臉信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