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對,搏一搏,單車變摩托,就衝八十年後這個人在教科書上,金總相信,他也許真的會願意參與這個振興國貨的行動。
下了輪渡,他跟著露生叫黃包車拉到了馬思南路。兩人在這裡賃下一間旅館的套房,金總這次是完全猜不透黛玉獸的套路,撓頭道:“你說的那個巨巨,住在這裡?”
“我也是碰巧聽說,前天接秀薇回來家裡,跟陶二哥聊了一會兒。他告訴我這個人現在搬到了上海,就住在這條馬思南路上,那位舊友,也和他住在一起。”
“那咱們為什麼不去拜訪一下?”
露生搖頭道:“十年了,毋論隻是一麵之緣,就是深交密友也不好貿然相見。”他從洋房的陽台上張望片刻:“有所謂高山流水,難遇知音。我們既不是達官貴人,也不是傾城豪富,要說有什麼東西能博他一笑,恐怕也隻有這點雕蟲小技,我荒廢了這麼些年,不敢說要他賞識,不過是借曲傳情罷了——但願他金耳一聞,能夠知我心音!”
雪白的鴿子從他們頭上撲簌而過。
第一夜,他唱了自己平生最拿手的《還魂記》,他一生最愛就是這出戲,唱的是一曲成名的《尋夢》。
既然是拜山頭,就以杜麗娘相見罷!好些年不唱了,嗓子不免有些滯澀。
露生隻是忽然覺得,有時唱功不必極出色,天然勝雕琢,其實麗娘也許原本就應當是這樣的,她的心音是有些半吐半露的青澀。
這一夜他對月而唱,無人來訪,心中也不氣餒,撿起這樁舊愛,他心裡還有一點歡喜。
倒是翌日起來,聽見樓下的旅客們互相打聽,問昨夜唱戲的是誰,“好甜的嗓子呀,黃鶯兒似的”,又聽見洋人蹩腳的漢語半生不熟地問:“這是不是住在馬思南路的那位密斯脫——”
露生與求嶽相看一眼,不覺暗暗偷笑,既覺雀躍,又覺慚愧。這可真是李鬼執斧見李逵,六耳獼猴見大聖,冒犯!冒犯!
不過旅客盛讚如此,要見大聖,他們心裡也有底氣了。
第二夜,露生細細想了半日,從中午到傍晚,他歪在床上冥想,金求嶽趴在床頭看他發愣。
到底是自小的童子功,他的嗓子一夜就拉開了,今夜便可賭定是否能得一見,不必藏拙,大方演出就是,因此他慎重擇選,要選一個既不失身份,又顯出謙恭的曲目。
對方是梨園掌門,神仙唱戲的人,當年嶄露頭角就是憑一個《貴妃醉酒》,名聲大噪。露生心想,他既然是貴妃,我自然矮他一頭,我就來做虢國夫人,是他的妹妹。我見他其實多有失禮之處,是冒昧求見,正好比虢國夫人失禮於貴妃,玄宗雖然一時寵愛虢國,就好比我也曾經紅極一時,可說到底豔冠群芳還是楊貴妃。
這個恭維既含蓄,也委婉,其實《幸恩》兩個字,也藏了“淡掃娥眉朝至尊”的意思,做人總不能謙卑太過,露生是要這位大家知道,自己也下過苦功夫,素心向月,是誠懇求見。
誰知唱了一夜,沒有唱得動對方。在家等了一天,沒有半個人上門打聽。
這是露生料到的,可是仍然心中失望。不敢告訴求嶽此事未成,推說“困了”,藏在被子裡,哭了一場。這不怪對方不肯相見,說到底是自己功夫不夠、貽笑大方。越想越灰心,又恨自己不爭氣,流著淚輾轉反側,一時尋思是否那位故人不在這裡?一時又想是否自己唐突失禮,反而惹對方嫌惡?
想來想去,人生最羞恥莫過於青雲難登、高枝難附,再想自己在人家眼裡恐怕成了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人,真是百口莫辯,蒙上臉又哭了。
金求嶽見他躲在被子裡,雖然猜不出他這兩夜到底玩的什麼名堂,隻是大約也猜到是失敗了,金總心裡是並不失望的,因為在他心裡,曆史名人跟自己有壁啊!
人家是青史留名的大藝術家,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見你。以後就是進博物館見他也得買票啊。
能得到王亞樵的幫助、見過蔣光鼐,金總已經覺得沒有白來穿越這一趟了。看露生躲在被子裡,哭得傷心,自己也挺難受,因為露生是為了自己才挫折了這一回,本來已經退圈兒了,現在硬著頭皮求見巨巨。
兩邊誰也沒有錯,都是自己這個做生意的沒本事。
他躊躇又躊躇,跑到樓下買了一打蟹粉小籠,又買了一塊奶油蛋糕,上來捧著吃的,呆呆地蹲在床頭邊。
露生以為他走了,哭著揭開被子,誰知他就在旁邊。又羞又愧,抓著求嶽的手,放聲大哭:“哥哥,是我沒本事!辜負你了!”
金總慌得給他擦眼淚,又把小籠包往他嘴邊送:“沒有的沒有的,來你先吃一口,吃飽了我們接著哭。”
露生:“……”
金總:“吃點兒東西才有力氣哭啊。”
露生的眼淚回奶了,“砰”地一聲笑了。
金總道:“哎,又哭又笑,鼻子放大炮。”
露生把他捶了一遍。
於是下床起來,擦了眼淚,求嶽又給他擰了毛巾擦臉,一齊坐在陽台上吃點心。露生舔著手指上的奶油,津津有味道:“你是個呆子,蛋糕為什麼隻買一塊?”
金總腦子一渾,脫口笑道:“你比蛋糕甜。”
露生彆過臉去,把蛋糕渣子喂鴿子。
金總趴在鑄鐵欄杆上看他:“其實上海對咱們倆特彆值得紀念。”
露生也想起來了,把臉紅透了,鴿子站他頭上也不知道。
兩人遠看馬思南路綠蔭如蓋,一間間洋房花團錦簇,想起年初這城市滿目瘡痍,都有恍然如夢之感。露生自覺上海是白來一趟,也不跟求嶽賣關子了,長話短說,把自己這兩天的計較都說了一遍。
誰知求嶽聽了,沉思片刻:“我不太懂你們這些藝術圈的規矩,我就胡亂說兩句,說錯了你彆生氣。”
露生點點頭:“你說。”
金總摸摸鼻子:“我有一件事特彆好奇,你說的這個巨巨,八十年後比現在更有名氣,但我印象中他好像是在北京的,為什麼會到上海來?”
“為什麼?自然是因為北邊兒現在打仗,不太平的緣故。”
求嶽“唔”了一聲:“寶寶,你記得我們緯編毛巾的設計理念是什麼嗎?”
露生沒太聽懂,一時答不上來。
“是從受眾角度出發。”求嶽不等他回答,自己解釋道:“我聽你這兩天晚上唱的東西,雖然聽不懂是個啥,但感覺都是一些很溫柔的言情作品。你自己也說了,是想展現一下你的水平。”
露生眼都不眨,凝神聽他說。
“我記憶中這個巨巨非常愛國,建國後他還創作了好多有名的東西。我個人覺得,他這個咖位,什麼奇葩都見過了,多好的嗓子他也都見過了,你的思路其實有點問題——你能不能試著猜猜,或者說設身處地推測一下,如果你是巨巨,你現在想唱什麼樣的戲?”
一言點醒了露生。
露生極是彷徨,半日才道:“你說得對極了,要說這樣的戲也不是沒有,可是我從小學得昆腔,京腔其實並不拿手,刀馬旦更是生疏——隻怕弄巧成拙!”
求嶽笑道:“又不是真上台表演,光唱不跳舞,這個難度應該還行?”
露生想了又想,豁然起立:“那咱們就置辦東西去!”
他們忙了兩三天,去尋了一麵合用的大鼓,露生將毛巾蒙在鼓上,輕聲演練了數十遍,心中越敲越明——想對方梨園大家,心中怎會隻有功名利祿?又怎會為區區清歌一曲觸動心腸?此時心中必是懷著國仇家恨——楊柳岸曉風殘月,不如大江東去,卷起千堆雪!
因此自己雖然不擅京腔,音樂之道,乃是衷情為上,心情激昂,竟是不為求見,隻為傾吐柔腸。哪怕這次不能成就,就為這城市曾曆經的炮火硝煙、血淚辛酸,他也想為之高歌一曲。
上海連綿下起季雨,露生喜道:“天公作美,如果今夜有霹靂雷電,那就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了!”
天公真的作美,那一夜大雨驚雷,露生就在雨裡,屏息凝神,將自己當做梁紅玉,眼前就是黃天蕩,三通鼓罷,激昂開唱。這歌聲宛如雛鳳出林,清越嘹亮,想起王亞樵夜襲江灣,蔣光鼐激戰廟行,這都是自己親身所見,當日恨不能為抗日誌士擂鼓助威!今時今日也唯有戰歌紀念壯舉!
越想越勇,越唱越高,自己含著淚怒鼓如雷,想中華泱泱大國,千百年來何故受此屈辱?千百年來又何曾真正降服於他人?但為萬千人皆有一顆忠勇之心,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士農工商,可容讓不可退讓,有謙恭沒有卑微!情感於心,竟是從未將刀馬旦唱得這樣出彩,自己如醉如癡,雨中臉上流過的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一曲唱罷,求嶽聽傻了,露生輕輕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入梨園行中十幾年來,平生第一次這樣痛快!
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雨裡,有人叫外頭的門童:“開門!開門!”
又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高聲問道:“樓上梁紅玉的,可是當年秦淮河的白小友?”
所問者正是崇林社經理,當年與梅蘭芳同學青衣的梨園大家,姚玉芙。
玉芙衝上樓來,門也緩緩開了,那人自房中迎出來,全身濕透,隻是花容月貌,宛然當日。
他輕輕向姚玉芙下拜,抬首是天真清豔的一笑:“姚先生,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