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拍桌大笑:“吃金兵、吃金兵!”又問露生:“那一位還沒起來?”
露生沒想到他還在睡著,慌道:“我去叫他起來。”
梅先生笑道:“罷了罷了,他累了就讓他睡著,我們這些人都是自說自話,叫他一個外行人坐在這裡也彆扭,不如讓他好好休息。”又笑道:“咱們在下麵大笑大唱,我看他也睡不了多久。”
這一天金總是撅著屁股睡到中午才醒,事後想起來,感覺自己必須要多活兩年,這他媽堅持到21世紀可以海吹一波啊!我在梅蘭芳家睡覺睡到12點!
以後要寫個回憶錄,《我在梅蘭芳床上的那些日子》(劃掉)。
他那邊蒙頭大睡,這裡露生卻和幾位大家漸漸聊開。姚玉芙見他出落得越發秀麗,舉止仍像從前禮貌,氣度卻比從前開朗大方,心中更加喜愛,問他:“你怎麼想起來要唱《戰金山》?”
露生靦腆道:“前兩日出乖露醜,妄想著要在梅先生麵前展露一番,後來想著梅先生必定看不上這些東西,乾脆隻唱我自己的心情。”
梅蘭芳看他一眼:“你在南京,怎會有這些心情?”
露生半點不隱瞞,把自己逃亡上海、奇遇王亞樵、親赴江灣,曆曆細訴了一遍,說到激昂處,紅著眼圈兒道:“我們唱戲的人,不會帶兵打仗,但同仇敵愾的心是一樣的。似我這等微末技藝,隻能自娛自樂,梅先生若是唱起來,必能鼓舞萬千人心。”
眾人不想他有這等奇遇,相顧笑道:“所以說畹華覺得你知音,我們這幾天在家裡來回商討,就是想選一個能鼓舞士氣的作品,不唱那些風花雪月——恰恰就聽見你唱《戰金山》了!”
梅先生沉吟道:“這個本子是老本子,於現在的舞台演出式樣不合,可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你很熟這個戲,我已請了聞武(許姬傳字)今天過來,我們就試試把這個本子改一改。”
露生惶恐道:“我怎麼配得起呢?”
梅先生肅然道:“沒有配不配,都是梨園子弟,難道誰比誰高貴?這個戲是為了咱們抗戰鼓呐聲威,東北還沒有收複,人心需要藝術來鼓舞,這是我們份內應當的事情。”
大家相顧歎息,說起梅先生搬家的緣故,正是因為東北淪陷。當時《申報》總經理史量才向梅蘭芳道:“沈陽已經失守了,看來華北也是岌岌可危,很可能你要當‘內廷供奉’。”因此舉家搬離北京。誰知搬到馬斯南路,仍然逃不開日本人的糾纏,偽滿洲國幾次想請他去演戲助興,都被他嚴詞回絕,為此已經得罪不少媚日賊人。
隻是他蘭心梅骨,越是受逼迫,就越要演一出昂揚激戰的曲目,偏要叫天下人知道中國決不言敗,也誓不投降。露生聽了,哪還惶恐謙讓?毋論自己知戲懂戲,哪怕是半點不通、端茶倒水也情願!
這幾天他和求嶽退了客房,就宿在梅先生家中,又見請來了梅先生身邊密熟的友人許姬傳,此人工善劇本,能夠拍曲作詞。高朋名士,就在梅宅小院裡日日埋頭鑽研。連金總也受高雅熏陶,不過金總是幫不上什麼鳥忙,在廚房幫梅夫人削水果。
梅夫人起初不肯,金總搓著爪子道:“我在這兒天天閒晃,好尷尬的,梅夫人讓我幫點忙,我會削兔子蘋果!”
梅夫人客氣道:“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呢?”
“哎呀,留我們住這麼多天,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這就不好意思?”梅夫人笑道:“往後長住的日子還有呢。”
這話把金總聽楞了:“長住?”
梅夫人見他好像不懂,以為他裝傻:“金公子把露生送來這裡,不就是拜師學藝的心思?外子雖然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心裡多半是中意的,就是他不收,玉芙也會收。你儘管放心把他留在這裡,他是一個好苗子。”
求嶽聽得茫然半日,忽然想起露生過去說過的那些梨園閒話,原來他們收徒,是要天天住在一起的。
梅夫人見他仿佛舍不得的樣子,又笑了:“又不是從此以後就不見麵,畹華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隻看露生是怎麼想。”
梅夫人端著水果去了,金總獨個踱到院子裡,抓著一個蘋果發呆。
馬斯南路這樣幽靜,遮天蔽日的梧桐委下清涼桐蔭,知了在花架上小心翼翼地談話,一陣鴿子飛過來,知了都閉嘴了。
要分開一段時間,他真的沒有心理準備,其實知道這是好事,但是要他一天不見露生都覺得很難受。
聽聽屋裡頭,露生和梅先生談得格外開心,說不完的話兒,又聽他們拉著胡琴、吹著笛子,唱起來了。
求嶽忽然覺得露生很遙遠,想到以後他有名了、也許會跟著梅先生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演出,心裡毫無防備地一陣寂寞,其實是有點配不上的味道。站在樹蔭裡,沉默了半天,沒事人一樣地回屋吃瓜。
梅先生是完全會錯了他的意思,可是這麼好的機會,金總不想放棄。
那是梅蘭芳啊。
能跟他學習,幾輩子都值了,更何況露生那麼喜歡唱戲。
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