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嶽和露生累了兩三天, 疲勞至極,雨聲仿佛安眠曲,兩個人好像大狗抱著貓,呼嚕呼嚕一夜香甜。
金總是真不認床,逮著梅巨巨的床活像撈本似地睡,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露生卻不習慣賴床,聽見外麵雨聲停了,傳來嘀哩鶯囀,又聞鴿子拍著翅膀, 咕咕鳴叫, 知道是天亮了。
他是第一次這樣在求嶽懷中醒來,不必擔心彆人說三道四, 看他一副呆樣睡得好像死豬,心裡笑了一會兒, 把求嶽的手放在被子裡, 給他蓋好了。
自己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洗漱,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不想有人在花叢裡笑道:“你也起得這樣早?”
原來是梅先生站在花棚下喂鴿子, 一群白鴿簇擁著他,把薔薇枝子打得飄來蕩去,真好像一幅畫。
露生含羞行禮道:“梅先生早。”看鴿子胖胖的,也覺喜愛:“梅先生的鴿子養得真好。”
梅蘭芳撒開手中的玉米, 教鴿子飛開去吃, 自己笑道:“哎, 覆巢之下,沒有完卵,我在北京的鴿子帶不來,這又是重新養的。”
露生可惜地點點頭,梅蘭芳遞給他一把玉米:“你也喂喂看,這是人家送給我的英國鴿子,有幾隻還通性兒的樣子。”又問露生:“你平日養不養這些小玩意?”
露生比劃著道:“也養,不過沒有您這個文雅,我養了一隻大鬆鼠,我還給它做帽子戴。”
梅先生好奇道:“這麼大的鬆鼠?”
一長一少,說說笑笑,在薔薇棚下坐了,雨後的花園格外清新,清晨涼爽的微風帶著花朵若有若無的清香。
天空一片澄澈碧藍的晴朗。
梅蘭芳笑道:“天氣也遂人願,該雨的時候雨,該晴的時候晴。”
露生見他親切如此,心中也不似昨夜忐忑。梅先生與他說了一會兒鴿子,便提起昨夜的戲來:“你這三曲可是驚動四方,鼓是急練的罷?”
露生見他聽出來了,臉上又有些紅,誠實道:“我買了一麵大鼓,自己練了兩天,隻能摸著鼓點,要說上台是萬萬不行的。我刀馬旦上很生疏。”
梅先生含笑點頭:“就在旅店裡練習鼓?”
露生解過他的意思來,想想自己這三夜的確是有些擾人,紅著臉道:“就在旅店,不過我蒙了毛巾了。”
梅先生見他羞愧,微笑拍拍他的肩:“這裡晚上常有洋人奏樂,咱們唱點自己的東西,倒也沒有什麼。不過我想練鼓其實是練個手把,未必一定要在鼓上。”
露生好奇地看著他。
梅蘭芳伸開兩條腿,將自己大腿一拍:“要是我呢,就在這裡練!”把大腿啪啪啪拍了幾下,爽朗笑道:“你聽,像不像鼓?”
原來練鼓還可以這樣不擾民的!
露生心中驚奇,又感敬服,聽梅先生那兩下,點正節清,正是《戰金山》的鼓點,不由得也在腿上拍起來,兩個戲癡好像傻子,坐在花兒底下拍大腿,把三通鼓都拍完,大傻子長出一口氣道:“承蒙指教,我也是好久不見這出戲,鼓點一時捉摸不定,與你對這一遍,心中就有數了!”
小傻子慌忙站起來:“豈敢豈敢,梅先生沒有不會的東西。”
他拍了半天的腿,站起來“哎喲”一聲,和梅先生麵麵相覷,不由得大笑出聲。
梅蘭芳又把鴿子趕了趕,一時攜了露生到客廳裡用早飯,梅夫人福芝芳已經備下了一桌早點,葉玉虎和姚玉芙也起來了,都打趣道:“坐在這裡等你們吃飯,結果聽了一遍戰金山,還以為你們要唱,誰知是太監洞房——沒了!”
梅蘭芳灑脫將眉毛一挑:“唱唱唱,這就唱。”言罷拉起架勢,開腔就唱:
“遙望著一江風浪拍天高,我撒網中流待釣金鼇。猛幾陣軍中鼓角喧號,鯨鯢動開巨浪撼奔濤!”
這幾句字正腔圓,音韻清越,實難描述,單說他家常衣裳、粉墨未上,片刻前還是談笑溫柔,一瞬間如同紅玉再世,英武慷慨,更有殺氣騰騰,仿佛眼前一鍋豆漿油條都成了金兵百萬,大家一齊扮演黃天蕩的蝦兵蟹將,把露生看得心也醉了。
梅蘭芳卻將他手輕輕一拍。
露生心中羞澀,卻不肯壞了這場文雅風流,鼓起勇氣,接聲唱道:“鯨鯢動開巨浪撼奔濤,隻聽得馬嘶旗飄——馬嘶旗飄,騰空殺氣入雲表!”
玉芙和玉虎亦高聲和道:“騰空殺氣入雲表!”
唯有梅夫人在旁將豆漿盆子一拍:“且住!看元帥引生煎包子、白糖豆漿、螺絲轉兒油炸鬼,蘿卜丁兒醬黃瓜——登舟到來了!再不吃飯,涼了都跑了!”
就連這幾句插科打諢也是金聲玉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