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所說的“六哥”, 即是上海灘著名的金融家馮耿光。他出身行伍,曾任北洋陸軍標統,又任袁世凱政府高級參議,之後投身銀行事業,此時為中國銀行常務董事、新華銀行董事長。
即便向後再數八十年, 馮六爺也仍然是中國曆史上有名有姓的金融巨子。
梅黨不是徒有虛名,可以這樣說,這是當時中國、也是曆來中國史上最傑出的粉絲團體。再也沒有任何一位流量能像梅巨巨這樣緊密團結文化與金融的各界人才了。
他們不僅是繁盛的藝術之花,也是璀璨的金銀之海。
馮先生就是梅黨中核心的核心——也是1932年的中國金融核心,他手中的中國銀行有四億存款, 這位巨巨隨便動動手指都能給安龍廠帶來百萬千萬的貸款, 如果他高興的話,隨便來個上千萬的風投也是小意思啊。
用金總的話來形容, 這是真正的民國霸總!
金總是真沒想到峰回路轉,會有這樣大的機會。他甚至覺得梅巨巨你是不是有點殺雞用牛刀?隻是清個兵線而已普攻就好你不要開大啊!
我們隻想要個代言, 沒想被錢砸死啊?!
一曲《戰金山》換來真的大金山, 喵噠金總真的緊張到後背出汗。
過去談上億的案子他也沒這麼慌過,因為過去的錢不是自己掙的錢, 自己付出的勞動隻有簽字而已。可現在的安龍廠,是他和露生用汗水和心血一點一滴澆灌長大的。
想到它真的就要起飛,金總跟他媽要被破處一樣激動。
馮霸總接到梅大爺的電話,當天下午就趕來了。他比王亞樵年齡還大些, 隻是生活優渥, 保養得宜, 因此望之如三四十許。穿一件光潔的絲襯衫,袖口上彆著銀嵌貝母的袖扣,灰色的薄西裝搭在手上,一條細細的白金表鏈綴著鑽石,從胸前的口袋裡柔軟地垂落。
大約來得急,沒換便服,下班就從辦公室過來了。
眾人見他都稱“六爺”,馮霸總卻隻看梅先生,好不耐煩道:“你在家裡不好好休息,改個戲就罷了,又為這些閒人操什麼心?”
梅大爺莞爾笑道:“你要是嫌煩,不來就是啦?”
馮霸總鬱悶道:“那我就回去。”
梅先生笑著拉他:“吃個茶再走?彆人麵前,六哥不給我一點麵子。”
馮霸總挑剔道:“我不喝泡的茶。”
梅先生好像妙玉獻茶,忍著笑道:“知道,給你煮大吉嶺的紅茶,如何?”說著便叫梅夫人:“芝芳看茶煮好了沒有,不要擱糖,叫六爺自己放。”
他兩人說話親密,把金總和黛玉獸看得有點傻。
金總剛從霞飛路逛回來,露生跑到路口去迎他,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馮先生很重要,千萬要禮貌對待——其實也都是剛聽姚玉芙八卦的。這位馮六爺是梅先生的恩人,梅先生能有今日,馮六爺居功至偉,不但花錢捧他的人場,更在許多表演和劇本上為他聯絡人脈,多年襄助,兩人可謂是知音中的知音。時人迷戀梅先生,不免要在他們身上說些閒話,是誹謗,可也是見證,當時就有人寫詩說“梅魂已屬馮家有”,這個“馮”字說的正是馮耿光。
姚玉芙歎道:“他兩人好比孔明遇著劉玄德,孫策遇著周公瑾,隻是畹華身在梨園,又擔盛名,旁人心中妒忌,編許多下流謠言來毀謗他們,我卻知道他兩個知音相惜,這份兒情意豈是庸賴俗人可以理解?”
這種關係讓金總有點眼熟,此時站在馮梅二人麵前,忽然有種山寨見正版的感覺。
這是怎麼肥四!
金總跟黛玉獸咬耳朵:“你說他們倆,像不像你跟你那大少爺?”
露生掐他一下,小聲道:“休胡說!”
“真的很像啊,正版plus的感覺。”
露生惱火道:“梅先生才不是那樣人。”
“臥槽……那你是那樣人?”金總要炸了。
露生扶額道:“我也不是!”說著把他掐了好幾下:“你再胡說,我打你出去了。”
金總慫道:“不說不說。”
他倆這頭竊竊私語,那邊馮耿光回頭看過來——他在辦公室就聽梅先生把大致情形說了一遍,心裡有些不以為然,覺得畹華這個人,心地又軟、耳朵又輕,彆人說兩句好話,他無有不應承的,傻白甜的總是遭人騙。又想起金世安這個名字,仿佛在哪裡聽說過,再一想,忽然記起這人曾經來中行辦過事情,一副油鹽不進的滾刀肉樣子,嘴裡酸話甚多,手腕卻還過得去,臉上帶笑、做事鋒利,當時他心裡就覺得這人不是善與之輩。
唯可恨是此人把戲子養在家裡,行那等男色之事,叫人說他是“小六爺”,那戲子也沾光叫個什麼“小蘭芳”,哪來的這些沽名釣譽之徒?玷汙他馮六爺與小梅的清名!眼前不就是他們兩個?還有臉跑來梅府上打秋風!
隻有畹華不長腦子,這些事全不放在心上,光聽“振興國貨”四個字就忙不迭地義不容辭,真把馮霸總氣得腸子抽筋。要罵他吧,當著外人的麵,又當著福芝芳的麵,算了算了;要說憑梅大爺一句話,就要馮霸總賞這個臉麵——
馮六爺心道:“呸!”
他心中不讚成這個援助,又不好直接拂了畹華的麵子,看看金求嶽舉止粗糙,呆頭蠢腦,這樣的人談什麼振興國貨?不知他何以失了過去的氣度,更覺得這人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稱不上,是敗絮其外,更多敗絮其中,倒可說是一個敗絮的實在貨了!。
想到此節,馮六爺唇邊不禁勾出冷笑。
原本不是刻薄的人,此時偏要刻薄他,記起彆人曾說他是劍橋留學歸來,信口用英語奚落道:“要錢是嗎?畹華開了這個口,我也不願意跟你們囉嗦,三萬塊拿著,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他這頭說,梅蘭芳就有些嗔怪地看他,因為露生解釋過,金求嶽生了病,所以改了名字,過去的事情完全不記得,想來英語也不記得了,這事兒他也跟六哥說過了。此時馮六爺拿英語問人家,不是有意捉弄人家嗎?
上前一步,就要代為解釋。
金總甚至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英語,因為馮六爺的英語真的很純正,沒有一點亞洲腔,金總在澳洲生活多年,高中畢業後就去了堪培拉,先讀一年預科,才開始混學士,彆的都狗屎,英語真的沒問題,因此本能地站起來,脫口也是道地的土澳口語:“馮先生,我不是來騙錢的。”
馮六爺眼皮抬起來了。
金總心知馮耿光根本不會給他投資,用外語就是不想令梅先生難堪,要他們知難而退。
金總偏要順杆爬。
“就算要給我投資,也應該先聽聽我的項目報告吧。”
梅先生:“……哎呀。”
白小爺:“……!。”
馮六爺:“……唔。”
馮霸總有點意外,馮霸總玩味地摸摸下巴,下一句換了日語問他:“閣下準備了項目報告,那就拿來看看。”
——巧了,金總唯二會的兩門外語,除了英語,就是日語。
這事兒說起來還很惡心,金海龍後來娶的那位二奶,就是日語翻譯,2000年前後中日外貿急劇升溫,海龍要跟不少日本客商打交道,金海龍甩了兒子的學姐,勾搭上了還在念大學的小二奶,聘她做翻譯。
她為了接近老的,經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給小的“補習日語”——金總當時對階級敵人完全沒有敏感性,還覺得這個小姐姐身嬌體軟人又甜!
就這樣,他學會了一口鹹水鴨味兒的日語,可能聽上去還有點兒關西腔?
沒想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
於是馮六爺驚訝地聽他用一口不大純熟、但很清晰的日語,慢慢地說道:“我來這裡的本意,是想找梅先生為我的產品做個宣傳,沒想到能見到馮先生,更沒有想到會變成項目投資,所以我沒帶書麵報告。如果馮先生有耐心的話,我可以現場給您介紹和演示我的項目內容,這是一個中國前所未有的新商業模式,我相信它不會令您感到失望。”
這個日語還是跟英語雜交的,所有想不起來的單詞都用假名式英語代替。
馮六爺聽得一頭省略號。
好容易說完,金總崩潰地擦擦汗,換了英語道:“可不可以繼續用英語談話,我真的不喜歡說日語。”
“日語怎麼了?”馮六爺似笑非笑地,英語也不用了,就用漢語問他。
“跟鴨子叫一樣很難聽啊。”金總實話實說:“而且我這種塑料日語,算了吧,再說日語羅裡吧嗦的,英語說五分鐘的事情,日語能說半小時。”
金總自認做不到腳盆雞那個嗶嗶嗶的語速啊!
梅先生掩口而笑。
大家不知道為什麼,全笑起來了,馮耿光意料之外,又聽他幾句話條理清楚,態度也懇切,不知不覺氣也消了,隻是霸總形象不能崩,大家都笑,就馮六爺冷漠地喝茶。
須臾,他將細瓷描金的百合杯輕輕放回茶碟裡:“那我就洗耳恭聽,請你把這個新商業模式說一說。”
金求嶽就等他這句話。
過程就不說了吧,大家都懂。金總才乾或許不足,忽悠技能是點滿的。
馮六爺猝不及防地被演示了一遍mebike,其實他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從金求嶽和他英語交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這人不是個草包,劍橋回來的沒有草包——隻是沒有想到劍橋這種循規蹈矩的地方,會培養出這種敢想敢乾的學生,這人不像是英國回來的,倒很像野蠻的美國人,賺錢不擇手段,但又充滿天馬行空的奇想。
這個商業案,一方麵的確能打擊日貨的氣焰,另一方麵,它也真的是一個撈金的騷主意!
馮六爺越聽越喜。他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對日商的手段再熟悉不過,它們不僅頑強,而且認真——投身商海這些年,他和日資幾番過招,有輸有贏,要真說找一個剿滅日商的辦法,實在難之又難。
可眼前似乎就是希望!
馮六爺琢磨又琢磨:“這個mebike是什麼意思?我自行車?”
金總臨機應變道:“就是隨便取的名字,意思是有了這個循環毛巾,還要什麼自行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