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六爺:“……”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算了,隻是個名字,叫貓叫狗都無所謂了。
他素來謹慎,哪怕心中動意,麵上也絲毫不露笑容,平心靜氣地問道:“說得很好,但這種毛巾有沒有?我需看過才知你所說的究竟是否可行。”
求嶽與露生欣喜對望——這個準備他們當然有!
從句容來的時候,露生就特意帶上了兩條緯編毛巾,一條完整的,一條梳開的。這毛巾在旅行箱裡揣了好多天,他們自己用的毛巾也是緯編新產品。求嶽就從屋裡捧出兩條樣品,送到馮六爺眼前,自己將梳開的那條拆線給馮六爺看:“我們做過很多次實驗,機器都已經改裝完畢,消毒環節也有專人顧問。”
“消毒顧問是誰?”
“湯山軍醫院的副院長,鄭海琳,他是德國哥廷根大學的醫學博士。”
“哥廷根……這倒是確實的名校。”
馮六爺靜靜地盯住毛巾,把它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他知道他們一定會帶樣品,因為金求嶽說得這樣細致、懇切,一個有素質有野心的商人,不會不把樣品帶在身邊。隻是看到緯編毛巾的效果如此理想,再摸一摸它柔軟的質地,好像絨緞——眼中不禁放出光芒。
這倒不是為求嶽感動,也不是前後反差驚喜意外,純粹是他商人本性的見獵心喜。
這東西真的有市場!
馮耿光沉默良久,抬首向他的小梅道:“畹華,六哥錯怪你了。”
梅大爺捧著茶杯,歪著頭道:“你剛才肯定又在心裡罵我,我難道是不長腦子的嗎?”
求嶽和露生都有些呆,隻是心裡也知道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了,聽這二位話裡有話,雖然不懂、卻也不問,高興得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眼神裡誇獎對方“你的功勞”。
求嶽撓撓頭,就把買來的蛋糕拿出來了,此時姚玉芙送了葉玉虎先回去,少了兩個人,多了個馮六爺,福芝芳便道:“兩塊兒都給六爺罷。”
馮耿光也不推辭:“剛才我就在想,紅茶沒有蛋糕,不是完整的下午茶,又怕芝芳麻煩,所以沒有說。”
大家豐豐富富,吃了一頓下午茶,馮六爺不愧是霸總,放下銀叉子,霸總本色地開價:“蛋糕挑的不錯,你要多少貸款,一千萬,夠不夠?”
金總:“……”
你們大佬都這麼可怕的嗎?唱戰金山給引薦銀行行長,買蛋糕給一千萬貸款,做人不要太隨意啊!朋友!
很過分的好嗎。
……這麼過分的態度金總願意獨自承受!(劃掉)
貸款是意外之喜,恰恰也扣中求嶽這兩天冒出的新主意,他看看梅先生,又看看露生,突然用英語道:“馮先生,我不需要那麼多錢,我有一個想法,我說給你聽。”
馮六爺稍稍一愣,求嶽端著蛋糕盤子,溜到他身邊去。六爺聽他用英語悄悄說了一遍,撫掌大笑道:“真是好主意!過去就看你做人狡猾,這個狡猾的主意很痛快!不過照我的想法,還可以這樣——”
他二人英語嘰裡咕嚕,越說越來勁,梅先生和露生卻是麵麵相覷,看他兩人神情,倒像是密謀什麼奸計,兩個人臉上全是奸笑。梅先生粗通英語,不過是日常交際會說兩句,露生更是一竅不通。
梅大爺不悅道:“噯!噯!中國人說什麼鳥語?我們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了!”
馮六爺不耐煩地揮手:“不給你聽!”
梅大爺怒道:“哎呀,這是我家呀?再說英文,去院子裡站著!”
馮六爺拉著求嶽就走:“站著就站著!我還要出去呢。”
此時馮六爺也不覺得金總草包了,也不覺得他敗絮了,看他哈士奇的狗樣都覺得是忠厚了!馮六爺心道畹華的眼光果然不錯!畹華看人就是準確!畹華很聰明!
露生見他真的走了,囁嚅拉梅先生的袖子:“梅先生,這……”
梅大爺撲哧笑了,一手攜了福芝芳,一手攜了露生:“隨他去!咱們吃蛋糕去,把他們的全吃光!”
那天馮耿光拖著金求嶽,一路在馬思南路上邊走邊說,兩人像春去秋來往返的雁,把這條幽靜的短街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
其實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的感情用事,不是為小梅,而是為自己心中一股鬱鬱不平的心潮。他在那條路上走著,和求嶽聊著,心裡想起的是自己幾十年來漂泊跋涉的人生。
他去日本的時候,是日本最蓬勃朝氣的時代,也是中國最風雨飄搖的年月,明治維新令日本帝國萬象更新,光緒變法卻是失敗、失敗、又失敗。他是變法和新政裡出去的那一代學子,忍受著日本人含蓄又尖銳的傲慢,從那裡帶著希望回到中國。
中國曾經燃燒起希望——當它舉起民族、民權、民生旗幟的時刻——那時他是懷著多大的希望,希望它能蘇醒啊!他曾經代表清政府,又親手推翻它,他曾經為袁世凱效命,又親自反對他的帝製,他和中國一起跌倒、一起爬起來,為它放棄戎馬,投身商海。唯在商海中才更知世態炎涼,政府要錢、軍閥要錢、人人都要錢——他一手經營了中國銀行,王揖唐來搶、張作霖來搶、現在宋子文也要搶!
馮六爺篤信一句俗話,錢財乃身外之物,若是百萬金帛能換來江山永固,自有範蠡為越王出謀劃策。
陶朱有待,隻是越王何在?
北洋政府拿了錢,割讓青島,喪權辱國;張作霖拿了錢,東北淪陷,成了偽滿洲國;宋子文拿了錢,一二八上海炸得慘不忍睹,眼看抗戰有望,偏偏又議和!
馮六爺時常回想起自己在家鄉從軍的日子,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如果能讓他再回到那個時候,再參加一次革命,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又會怎樣呢?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可憐白發生!
所以他看見還很青澀的梅畹華,扮演蘇三登台亮相,心裡湧起的一樣的感時傷懷,是哀蘇三的不幸、無人訴解,也是哀自己的鴻鵠之誌、無處可投,因此也哀憐這一枝小梅的幽香獨立,無人來嗅了。這麼些年世人譏他、謗他、怨他笑他,此中心事,誰人可解?誰人願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人生不完滿的,唯有戲裡可以完滿。
金求嶽走在他身邊,漸漸不聞他說話了,回首看他,馮六爺一人孤獨行於桐蔭之下,茫茫暮色裡,他看上去依然很年青,滄桑的是夕陽和心情。
求嶽駐足等著他。
馮耿光行到他麵前,緩緩看他一眼,無頭無緒地漫聲問:“畹華的戲,你覺得最好是哪一出?”
金總懵了,金總文盲,金總覺得應該是“每一出”。
六爺淡淡笑道:“我覺得曾經最好是《霸王彆姬》。”
金總馬屁道:“《抗金兵》會更好的。”
馮六爺不吃他這一套,冷笑兩聲,和他並肩而行,邊走邊道:“我過去見過你一次,那時心裡很瞧不上你,現在你比過去像個人。”
過去的金世安,總讓他想起宋子文和王揖唐,想起這些工心好謀之輩,他是早就看厭了這種人,反不如畹華一片天真。其實眼前這個金大少也算不上什麼好人才,他的生意也是小生意。馮六爺是如同憐惜當初的梅畹華,憐惜這一點國人的奮發圖強。
能讓他心中的火不至於熄滅冷卻。
他看向金求嶽:“我隻是很好奇一件事,你和鐵錨無冤無仇,他們燒的也是三友,你何故要這樣置之死地而後快呢?”
這話問的是個套子。
金求嶽聽不出他話裡的套子,本想有一說一,隻是千言萬語,說得疲倦——抗戰愛國,誰不知道?唇亡齒寒,誰不明白?今日紡織業退讓,明日行行業業就都會退讓。就如張治中將軍所說:望能以熱血頭顱喚起全民抗戰,抗擊強權,衛我國土。
商場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國土。
這番話他跟石瑛說過、跟安龍廠的工人說過、跟王亞樵說過,說得自己都審美疲勞了,因此馮六爺問,金總乾脆就說一句話:
“看它不爽,怎樣嘛?!”
馮六爺:“……”
如果求嶽貼金戴銀,將自己美化一番,他心中還真就不大瞧得上,萬不想他耿直如此,“看不爽”——好匪氣的三個字!
馮耿光忍俊不禁,胸中悶氣忽然消散,樂了一陣,笑出來了。
金總好奇地看他:“馮先生你笑什麼?”
馮六爺笑了半天,揉著眼睛道:“我笑你文墨出身,卻一身土匪的習性,難怪能跟王亞樵這種人混到一起去!”
金總嘟囔:“王叔叔挺好的啊。”
“王叔叔?”馮耿光更好笑了:“他比我年紀還小,你叫他王叔叔,你叫我什麼?”
這可把金總問住了,金總心道要真按年紀,我他媽應該叫你馮爺爺爺爺爺爺啊。
摸摸鼻子,金總笑道:“叫你馮六爺唄!”
——六個爺,沒毛病!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路的儘頭,儘頭是無儘的夕陽,金紅色的一片黃昏的天。
上海的天空是低矮的天空,因為城市摩天,所以天低雲近,深藍的天和淡金的雲都在眼前,垂手可得的模樣。這是個想讓人踮起腳尖的地方,踮起腳尖就能摸到天,夏季裡澎湃的江風吹來,呼啦啦、呼啦啦、叫人心中淩雲欲去,聽見出海的輪船鳴著長長的汽笛,從黃昏裡遠去。
那樣漫長的汽笛,充滿野望,一聲又一聲,終彙成一場不計歸來的揚帆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