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事情都計議停當, 之後馮六爺又來了兩三次,商量剩下的小事。這件小事其實就是他們當時來上海的初衷,希求梅先生作代言宣傳毛巾。
對馮霸總來說,這點屁事實在是微乎其微,要不是因為它跟畹華相關, 馮六爺簡直沒有心情來過問。
但因為是與畹華相關,所以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了。
他不問求嶽和露生的意思,隻跟畹華關著門商量:“你不要著急弄這個事情,就先好好改你的戲。昨天我和玉虎還有玉芙談了一下,這個戲三個月足可以編排完成。”馮六爺把一個金懷表在手上轉來轉去:“叫你像阮玲玉、張織雲一樣, 拍摩登照片, 拿著產品宣傳,我覺得這於你的品格其實是損害, 我們到日本、美國,宣傳京劇的表演, 是把它作為一個陽春白雪的高雅藝術來塑造。你不能把自己當作一個流行明星來看待, 應當保持藝術家的格調。”
馮耿光是聯華影業的董事長,阮玲玉就在他旗下, 所以他說這個話沒有什麼不妥當,他今天能捧紅阮小姐,自然也可以瞧不上阮小姐。
阮玲玉也好、另一家公司剛捧出的胡蝶也好,馮六爺覺得這些電影演員浪費幾張膠卷, 搔首弄姿的就能博取眾人的眼球, 較之傳統戲劇苦練出來的真功夫, 那是萬萬不及,加之私生活上烏煙瘴氣,稍稍走紅就公然委身給商人做外室——怎能讓畹華同她們一般充當商品的招牌女郎?
金總後來聽說這事兒,心想馮六爺你的濾鏡真他媽比牆還厚,說的梅先生好像從來沒有緋聞一樣!
無論哪朝哪代,當粉絲都得自備一個八百米大濾鏡,這是傳統標配。
梅蘭芳與他對坐窗下,手裡閒翻一本李漁的《閒情偶寄》,聽他這樣說,放下書道:“六哥原本的主意是怎麼樣?”
馮耿光道:“原本我是想叫聯華的明星過來,不拘是誰,玲玉也可、燕燕也可,她們在這種事上合式、也熟絡,叫玲玉給他拍一個‘美人浴麵’的大照片,立幾個廣告牌,這已經是一流的商品宣傳了。”
阮玲玉陳燕燕都是當時紅極一時的電影女星,平時常給香水香煙做廣告,也是海報雜誌的常客,27年可口可樂進入中國,正是借阮玲玉的東風一炮而紅。
帶貨能力是沒的說。
如果不是露生半路摸出這套殺手鐧,其實在金總原本的設計裡,就是想找這些帶貨女王。可惜高攀不上。
不過在六爺的排場裡,阮小姐就隻能算備胎咯。
梅蘭芳心中也合意,隻是想到自己親口答應的事情,踴躍地總想推一把,彆的事情也就罷了,想到這小小一條毛巾是給“一二八”爭端的三友毛巾廠爭回臉麵,對它總有些不一樣的感情,好言好語地又試探:“那我就不出麵,我在台上鼓勵幾句,這總可以吧?”
“你上哪個台?上台演什麼?”馮六爺寒著臉道:“新戲還沒有改完,又拿老戲炒冷飯?”
梅先生眨眨眼睛,笑了:“所以六哥是還有更好的主意。”
“什麼更好的主意?你們天馬行空,想到哪出是哪出,我在這裡收拾爛攤子!”馮六爺不高興地掰著金表,掰來掰去,金表外頭是個純金的甲蟲殼,一對圓翅膀給馮六爺掰成衝天辮。
梅先生笑道:“再掰掰壞了。”
馮耿光無可奈何,把表拍在《閒情偶寄》上:“這樣吧,你,先不管這些事,專心致誌,把《抗金兵》排出來。你這邊排出來,我那邊來和上海這邊的大舞台交涉,凡願意使用、宣傳這個毛巾的,在設備的基礎上擇優而取,屆時你稍稍說一兩句,移山填海的麵子都給他了!”尋思片刻,哼哼唧唧道:“那個姓白的小孩子,你願意帶著,就帶著他。”
梅先生半天才聽出他話裡的意思,笑個不住。
馮六爺惱道:“你笑什麼。”
梅先生搖著頭道:“我笑六哥真彆扭,拐彎抹角地,原來是幫這兩個孩子說好話。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是那個金公子求你如此來說——是不是這樣?”
馮六爺被他一語道破,更不高興了:“他算哪根蔥,我願意怎樣就怎樣,關他什麼屁事!”
梅先生故意又問:“那這幾個月日貨占領市場,這可怎麼辦呀?”
“什麼怎麼辦,你又不是做生意的人,操什麼做生意的心?”
“六哥好事做到底,就問問玲玉,她若是有空,叫她拍一個照片。”梅蘭芳笑道:“彆的我不知道,你看中的生意一定能日進鬥金,玲玉接這個廣告,左右是不吃虧的。”
“好了、好了,這事兒到此為止,我不聽你再說了。”馮六爺給他囉嗦得歪在椅子上:“全天下的閒事都給你管遍了。”
梅大爺一聲不響地瞅著他。
馮六爺“嗐”了一聲:“你放一百個心!我跟那個姓金的小子自有辦法!”
梅蘭芳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這些生意場上的生意人心中自有丘壑,就好比唱戲的插科打諢抖包袱,不到時候不肯揭破。因此一笑不提。
屋裡吊頂的電風扇一輪一輪轉著,黃銅的葉子上鍍了青綠色的網格。一盆冰放在電扇下麵吹,其實吹不了多少陰涼,隻給房間加一點清新的水汽,送涼的是滿窗的綠藤蘿,微微一陣幽香過來,原來是窗戶下麵夏花兒開了,紅的、白的、月季和素馨,左一簇右一簇,都是雙朵兒的。
瞧見馮耿光信手扯過一朵,梅先生對著書道:“有單的不摘,拆人家並蒂花。”
馮六爺抬頭一看,笑了,將手一鬆,把那並蒂花放回去了。花枝搖動,震起來許多瞌睡的葉子蜂。
事情就這樣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是塵埃落定的意思。梅先生送走了六爺,單獨把露生叫來,將事情略略說了一遍,隻說“六爺都應下了”。
露生感激得就要磕頭,梅先生一把拉起他:“你這磕的算什麼頭?要說謝六爺,犯不著行這樣大禮,要說拜師,也差一碗茶。”
說到後一句,梅先生臉上就有些笑容。
露生萬不想他會主動說出這句話——哪裡妄想過這種事情?露生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覺功力淺薄,怎配做梅先生的弟子?況且家裡廠裡,許多事情纏在身上,囁嚅道:“我不敢妄想這個。”
梅蘭芳笑吟吟地看著他:“並沒說要收你做徒弟。”
露生又愣了。
梅先生叫他坐下,溫聲細語,慢慢地道:“其實你這個孩子,能吃苦、心又細,要說跟著我,我也很樂意,隻是我怕你不會終生勉力於梨園,學藝容易、弘藝才是本分,要叫你跟著我天南海北地演出,你做得到嗎?”
這話雖然語調溫柔,但問得十分嚴肅。
露生見問,知道這是梅先生考量自己,如果答應一句“會”,那以後就是梅先生的弟子了,是無上光榮。
可是放下求嶽、放下安龍廠、放下眼前的一切,奔上戲劇藝術的道路,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他將一雙烏潤的眼睛看著梅蘭芳,一時沒有回答。
自己喜歡唱戲,是真的,但想投身於振興國貨的事業,也是真的。緯編毛巾是他的想法、他的心血,戲劇表演也是他從小唯一鐘情的事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偏要在這兩件事裡作抉擇!
梅先生見他不說話,微微一笑:“你還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是不是?”
露生低下頭去,片刻,他抬起頭來:“梅先生以為我是囿於私情,離不開我家少爺,對嗎?”
梅蘭芳不說話,含笑看著他。
露生不知心底何處生來的勇氣,擦去眼淚,向梅先生深深一拜。
“梅先生,我心裡有喜歡的人,這我承認,我舍不得跟他分開,這我也認。但您那天告訴我,做人當如梁紅玉,我已經明白您的意思了。”露生誠摯道:“喜歡一個人,不是為他拋棄自己的理想,而是要和他比肩而立——他是英雄,我也要做英雄,兩心相知,不在朝朝暮暮,而在有誌一同。要說為了理想和他分隔兩地,我自信他能理解,我也能做到。”
梅蘭芳仍是不說話,輕輕地,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