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細雨(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9405 字 9個月前

露生咬咬嘴唇,又一次深深下拜。

“唱戲是我一輩子最愛的事情,可是梅先生,緯編毛巾也是我的心血,實不相瞞,是我找來北洋工大的技術員,做出了這個案子,米拜客的銷售模式,也是我和廠子裡的工人討論出來的。”

梅蘭芳有些驚奇,隻聽他說下去。

露生平靜道:“我見識淺薄,但也懂得一件事,就是做事要善始善終。我親見三友一朝倒下,也親見蔣將軍、蔡將軍奮勇殺敵。中國的戲曲舞台上,沒有我,有梅先生就夠了,但這場和鐵錨的較量,少一個人就是少一份力量,我既然做了這件事情,不將鐵錨趕出中國,我怎能甘心!”

他望著梅蘭芳,目光澄澈:“梅先生看得起我、賞識我,這是我這一生都引以為榮的事情。但做人不能半途而廢,我不能拋下安龍廠、拋下這麼多人的希望,為我一己私願臨陣脫逃,還請先生容許我回去句容,善始善終地做完這件事。”

梅蘭芳沉吟片刻,麵露憾色:“孩子,這一次你不把握機會,以後咱們或許沒緣分了。”

露生第三次向梅先生下拜:“男兒立於天地,不求兩全其美,但求問心無愧,露生不後悔。”

梅蘭芳靜靜看著他,看了許久,聽見外麵腳步輕輕徘徊。

這孩子這樣愛哭,臨到割愛的時候,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剛強極了。

他把露生扶起來:“孩子,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仍然身在梨園,此時大紅大紫,你的毛巾又何須彆人來宣傳呢?”

露生不知他何以忽然提起這個話,怔了片刻,平靜相答:“這是我自食其果,所以才知半途而廢是人生大惡,所幸但能得梅先生相助,此生也無憾了。”

“三個月。”梅先生道:“不要你永遠離開安龍廠,留在我這裡學三個月,你願意不願意?”

露生臉都紅了,這是把耗子放在油缸前麵晃,白露生小耗子心中饞得快要流淚,咬著牙道:“廠裡人手短缺,而且商業機密在前,不能隨意招人。梅先生,我心已決!”

梅蘭芳見他斬釘截鐵,心中好笑,又見他好像忍著饞不吃糖的孩子,兩個眼睛兜不住的淚,忍了半天,終於笑了。

“哪來的傻孩子!”梅先生大笑道:“實心眼!”

露生見他笑得奇怪,一時懵了。

梅先生站起身來,把馮耿光的計劃前後說了一遍:“這個宣傳即便要做,也要等到三個月後。這三個月裡你不必擔心,六爺自會張羅聯華的明星來代為造勢。有他指點金公子,生意也一定萬無一失。”他扶起露生,柔聲道:“你若是跟了我,就沒有再回商場的道理,因此有些兩難。我和六哥、玉芙商量了一下,你就拜在玉芙門下,權當是票友,該教你的,我自會教你。”

露生真的傻了。

怔怔站著,眼前已經看不清東西,全是一層水霧。

梅先生把什麼事情都想到了,把什麼情麵也都顧及了,這是免了自己拜師的苦惱,卻把師父的情分都儘到了。

“梅先生……”他哽咽道:“我怎麼配得起呢?”

梅先生微笑看著他:“說實話,當初就是怕你在‘情’這個字上走錯,剛才說這一番話,無非是試試你的心性,好孩子,彆往心裡去。”他握著露生的手道:“六爺沒看錯你們,我也沒看錯。玉芙惦記你惦記了十來年,對你的喜愛不遜於我,他和我同在陳老夫子門下學青衣,有些功夫他有獨到之處,你就拜他為師,在這裡學三個月,也算全你們一段師徒之緣。”

露生聽一個字,掉一個淚,跪下拜了又拜,哭得哽咽難言:“謝謝梅先生,謝謝姚先生!”謝謝馮六爺!”

“何必謝我們?這是你那位小朋友求了六爺,六爺來跟我說的。”梅先生笑著給他擦眼淚,把他向外一推:“恐怕聽了好半天了,毒太陽下麵,叫他進來吧!再曬,曬昏過去了!”

露生身不由己,茫茫然地走到院子裡,求嶽頂著一張曬紅的臉,立在薔薇棚下,也呆呆地看著他。

露生兩行淚下來:“哥哥。”

求嶽呆了一會兒,摸摸鼻子,朝他咧嘴笑了。

送彆的那天上海又是下雨,給站台增了許多離愁彆緒。求嶽不叫露生來送,怕自己哭成傻逼,雖說隻是分開三個月,金總心裡跟被割了肉一樣,萬箭穿心。隻是世上兩全其美的事情何其難得,短暫小彆,對露生來說卻是成全了一輩子的心願。

金總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做得很正確。

這麼一想,又覺得非常開心。

自己一個人高高興興地到了火車站,收傘上車,他臉上始終掛著智障的笑,因為不笑就怕要哭出來。

對麵的大叔有點警惕地看著他。

金總揉揉笑酸的臉,看看車窗外細雨綿綿的上海,想著露生此時或許就在給姚玉芙敬師父茶,後悔自己沒有多留一天,見證一下這個曆史的時刻也好。隻是馮耿光叫他快些回去,把文件準備好、機器準備好,眼下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們誰也不能虛度光陰。

火車的汽笛響了,求嶽見月台上送彆的人舉著傘、揮著手帕,想著自己成雙成對來、形單影隻地回去,酸上心來,咬牙忍住。誰知月台儘頭追來一個人影,細雨裡跑得飛快。

那人大聲地叫他:“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不是露生又是誰啊?

“傻逼啊,說了彆送了啊!”

為什麼一定要來一場這種雨中送彆的橋段啊!又爛又俗啊!就不能讓老子瀟灑地單獨離開嗎?

金總一麵在心裡吐槽,一麵瞬間淚崩了。

露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追著火車,追到求嶽眼前,哭得兩個眼圈兒紅了,要說什麼,又說不出,眼看火車慢慢走起來,淋著雨一邊跑,一邊哭著喊:“哥哥,你的心我都知道,我必定學出個名堂來,你千萬珍重,你千萬珍重!”

求嶽哭得捂著臉,嗷嗷叫道:“智障嗎我是回家不是去槍斃啊!”一麵叫露生:“彆跑了!摔倒了!我知道了!”

模模糊糊聽見露生柔柔弱弱的聲音,在風雨裡含著淚喊:“哥哥!你等我回來!”

求嶽也哭著道:“我等你!我等你!”

火車越走越快,一聲聲汽笛,把露生的聲音遮住了,雨淋濕他們臉,求嶽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飆著淚閉著眼嚎:“嗚嗚嗚露生我愛你!嗚嗚我舍不得你!三個月!要了親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走!”

對麵大叔驚恐道:“小兄弟彆傷心了。”

金總哭著道:“大叔我給你說說我們的故事好不好。”

大叔:“不了吧……”

金求嶽二十幾年的人生裡,頭一次這樣哭得這麼傻狗,可是並不傷心,邊哭邊想起他們相識以來的許多事情,又酸又甜,搖晃的火車給他打著拍子,哭得酣暢淋漓。

他們一路走來,每個遇見的人都教會他們一些事,王亞樵教他們把手握緊,梅蘭芳教會他們懂得放下。

這也許就是長大必經的事情。放下一點你儂我儂的纏綿,學會成全彼此的明天。

那一路從上海到南京,全下著雨,清澈的雨絲把南京和上海連起來了,像相思綿長不斷。它洗刷著天地,要它新生又潔淨,像眼淚洗刷著愛情,要它溫柔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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