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對賭(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1177 字 9個月前

而朱子敘心中反而稍稍放心,做生意總是有來有往,金求嶽有所求,才是正常的。

他心算了一下,手頭的棉花總價二十萬不到,隻怕還會再跌,但按照金求嶽給出的分成,折算入股是很劃算,穩賺二十四萬。

隻是當時業內合作,讓利供貨的底價是市價最低80%,金求嶽給出的70%終究讓他有些吃不消——誰知道明年什麼情況呢?

“我要考慮考慮。”

他這頭還在猶豫,露生卻唱罷一場,帶著頭麵嫋嫋婷婷地走下來,先向朱子敘行了一禮:“見過朱老爺。”

朱子敘亦笑:“白小爺何必多禮。”

露生雙手奉酒:“朱老爺連戲也不肯點,這是嫌棄我們唱得不好了。”

“有誰敢嫌你白小爺?好些年沒聽,還是第一流!”

朱子敘心裡已經有些不耐煩,他這頭和金求嶽在談正事,這個戲子跑來恃寵撒嬌,好不煩人,隻是看在金世安一向對他愛寵無比,朱子敘不好弄僵氣氛,索性順水推舟向露生笑道:“白小爺,你勸勸金大少爺,給我再讓兩分利,這合約不是不好,再讓兩分,我就同意。”

露生心下暗喜,卻朝求嶽橫了一眼:“你是在家病傻了不成,朱老爺的麵子你也不肯給,讓我瞧瞧是什麼合約?”

說著他就把文書抓在手上。

朱子敘不料他這樣蹬鼻子上臉,一時有些傻了,隻看金求嶽,求嶽攬著露生的腰笑道:“都是自己人。”

露生就勢坐在他腿上:“既說了我是自己人,那你聽我的,把這文書改改可好?”

場麵尷尬,朱子敘不是沒見過妓|女撒嬌,但兔子當著客人的麵這樣發嗲他還是頭一回見。大家都是斯文人,金少爺這是連斯文也不要了。更何況生意大事,白露生連姨太太也算不得,這是怎麼說話?

朱子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露生用小指在唇上抹下一點胭脂,笑道:“就這個吧,其他的我也看不懂,既是賞我兩份薄麵,這個‘一’字看著不好,成雙成對,改個二吧!”

說著,他用胭脂把賠付的那個一字蓋住了。

朱子敘萬萬沒想到,白小爺原來是個妲己褒姒,向外不向內的角色,賠付股份提高,對他朱子敘當然是好事。

他也不計較露生胡來了,這會兒他比誰都好說話,隻在旁邊溫和地微笑。

金求嶽臉黃了:“這個不能亂改,你知道加這一點是多少錢?這是一倍變兩倍!”說著又看朱子敘:“這個,朱叔叔,不能這樣改。”

露生惱火起來:“就說你沒良心,剛說聽我的,轉眼就反悔,你是當著人給我沒臉呢?”

金少爺一臉的憐香惜玉:“不是,真不能胡來,你說讓個幾百幾千現洋倒好說,這股份折現夠買幾個你了。”

露生更不高興:“我原是賤骨頭不值錢!那又何必叫我來現眼!”

說著他起身就走。

朱子敘和金求嶽都慌忙拉他,朱子敘更是在心裡笑得脫了形,他原本不把這一成二的股份看在眼裡,可看著露生和求嶽這樣拉拉扯扯,他隱約覺得,這大概就是金求嶽的底線了。

“世侄,就給白小爺一個麵子,兩倍就兩倍,咱們這生意也未必就賠對不對?”

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巴不得你賠”,賠了有兩倍股金賺,這可比投資還賺錢啊?!隻是到底還有著生意人的精明——賠付是賠付,並不是立刻到手的錢,想了想,他又說:“明日把文書送來我廠裡。”

露生聞得此話,含著淚向朱子敘委屈一笑:“還不如朱老爺體貼人心,你簽不簽?不簽咱們就拉倒!”

求嶽央求地看他:“不是寶貝兒,咱們現在不鬨好嗎?這是生意大事!”

露生跺腳哭道:“上海誰答應的帶我拜梅蘭芳?最後拜個姚玉芙!南京誰答應的給我找大場子?最後找個得月台!你什麼事情都跟我打迷糊眼!就這麼一個字,我就要成雙成對!不改我就死!”

朱子敘:“……唔。”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城中都說白小爺狐狸報恩,自己當時還詫異怎麼選個得月台的小場子,所以說哪有重情的婊|子、重義的戲子?還不是燒錢給這些兔子買高興!

金求嶽滿頭大汗:“行吧,行吧,你彆生氣,我簽還不行嗎?”

他拿起文書,央求地看朱子敘,悄聲道:“那就這樣說,我明天把文書送去——他抽大煙脾氣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真是對不住。朱叔叔,我回頭再錄一份,咱們明天簽,明天簽。”

偏偏露生耳尖,水袖劈麵向求嶽臉上摔來:“耍什麼花槍?不拿我當回事就直說!”

金求嶽更加大汗淋漓:“就現在,現在簽,你彆生氣!”

露生泣道:“現在簽了我也不高興,你把後頭那張撕了!”

金總:“……啊?!”

後頭那張是次年的原料合約,朱子敘猶豫半天,就是猶豫這個,此時不禁大喜過望,白小爺真是他的福星,剛給他提了賠款額,現在又給他免次年的責任。他的疑慮儘皆打消,也不想著明日再簽了——等金少爺勸得白小爺回心轉意,隻怕明天就沒有這個好事了!

金求嶽頭疼,隻看朱子敘:“叔叔,兩成賠付我已經很難做了,圖的就是你明年的原料,這個再不保證,我還要不要做生意?有錢進貨我還求您嗎?”

朱子敘笑道:“不是我不同意,隻怕白小爺不高興呢。”

露生淚汪汪瞅著他們,心裡忐忑不定,這一場戲,騙過今日騙不過明日,他隻怕朱子敘回過神來立刻要反悔。

求嶽將朱子敘拉到一旁,低聲道:“約一個,待會兒偷偷重寫一張,明年80%給我,不能再高了,叔叔,求求您。”

朱子敘含笑道:“都妥,隻要你不怕白小爺不樂意。”

露生遠遠聽得這兩句話,心中大定,隻朝金求嶽瞪了一眼,扭身出去了。

朱子敘笑道:“這怎麼好?白小爺走了。”

“彆管他,脾氣都給我寵上天了。”金求嶽忍著不笑:“咱們先把文書簽下,您再仔細看看,對不起了朱叔叔,你說今天這弄得都是什麼事兒。”又叫周裕:“去說說露生,朱老爺在這兒少撂臉子,叫他接著唱!”

朱子敘哪裡管他這些,心裡又是好笑又是鄙夷,他和秦燁一樣,囤了許多物資,去年收的棉花到現在還沒出手,眼下卻能直接入股分紅,簡直天意眷顧。

趁著人家後院起火,朱老爺就要來發這個不要臉的財。

求嶽靜候他將文書從頭到尾細看一遍,再無異議。兩人又喝了幾盅,喚周裕拿過紙筆,各自簽字畫押。

這恐怕將是中國金融史上第一份對賭協議。

朱子敘傍晚才離開,帶著醉意。

求嶽目送他喜不自勝地離開,知道朱子敘簽下這份合約,自己的棉紗生產線就算建立起來了,並且兩年內無需支付原料定金。

空手套白狼,就是這麼回事。

糾結了半天的賠付一倍還是兩倍其實根本毫無意義,靡百客上市,怎麼可能賠錢。

露生卸去頭麵,笑吟吟道:“今天這戲可是生平從未演過,虧你能乾,一絲兒破綻也沒有。”

金求嶽樂得前仰後合:“彆誇我了,你才是大戲精,影後給你提鞋都夠不著。哎你說朱子敘這個老混蛋真是財迷心竅,居然這樣他也信!”

露生點頭笑道:“這是惡名的好處,就是算計他熟人對你我早有成見,知道你不肯娶妻,又知我抽著大煙,脾氣古怪——他怎能想到咱們是沆瀣一氣。”

他到底善良,說到這裡,忍不住問求嶽:“哥哥,咱們這樣,算不算騙人錢財?”

“騙個鳥!”金求嶽拉他坐下:“對賭確實有風險,但安龍的收益不算坑他——再說一句不好聽的,這些棉紗我不騙,就會落到日本人嘴裡,他的錢也不是良心錢,誰比誰乾淨?”

露生仍有些緊張。

“彆擔心了,這東西在我那裡也是合法合理,朱子敘自己財迷心竅能怪誰,隻要他不搞幺蛾子,年年分紅少不了他。”求嶽拿過酒杯,咧嘴笑道:“大騙子我和小騙子你,快來碰個杯!”

露生這才放下心來,掩口而笑。暮色裡,他濃妝的臉有種奇異的冶豔。

兩人喝了幾盅,心中忽然都熱起來。四下安靜,隻有夕陽樹影,求嶽一言不發地摟住他,一股胭脂水粉綿軟的香,聽他欲拒還迎地哼了一句:“叫人看見。”

求嶽低聲笑道:“隻有花看見。”

露生推不開他,拿袖子擋著臉,伏在石桌上。從水袖的白練間,看見梅花落下來,紅的、白的,落滿頭了。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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