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樹叢裡站著噓噓,黑燈瞎火,隻見月明星稀,遠遠的仿佛敲鼓打更的聲音,“咚”、“咚”,又像什麼東西撞在棉花上,聽不真切。忽然聽前麵有人腳步聲,提著個美人燈籠,輕手輕腳地過去了,金世安定睛一看,正是翠兒,後麵還跟著另一個丫頭嬌紅,手裡捧了個東西,再仔細一看,不禁怒從心頭起,嬌紅手裡一個黃銅大盤,燈籠照得清楚,上頭全套的煙具!
金總心裡生氣,又覺得得意,早算到白小爺嬌滴滴的吃不起苦,這不是三更半夜又抽上了嗎?
還他媽挺會享受,金總一想白小爺左擁右抱,兩個美貌丫鬟伺候著抽煙,簡直鄙夷。當然也可能是跟宮鬥似的露生娘娘榻上坐,下麵丫鬟捧著煙,總而言之心裡是又惱怒又好奇。他提著褲子跟過去,兩個丫頭走得一陣風,麵上都有憂慮之色,等到了白露生那廂房門口,兩人又不進去,一轉彎,向山牆底下去了。
山牆下麵也有兩個人,各擎一盞紗罩燈,又聽見那個敲鼓的聲音,越敲越急,走得近了,又像什麼東西亂撕的聲音。嬌紅翠兒不知身後有人,急急悄聲道:“周叔,開了門罷!小爺熬不過了!”
——方知那兩個擎著燈的,一個是周裕,另一個大約是柳嬸了。
隻聽周裕在牆角底下,低聲裡帶著哭腔:“小爺啊!出來罷!沒人知道,咱們吃一口也不妨事的,要麼你開門喝口水啊!”
柳嬸也急:“我的好孩子,你和少爺置什麼氣呢!這又不急在一時,這兩天不也是他不見你你不見他嗎?好歹緩一口,我這叫翠兒熬的濃濃的茶——你彆撕了、彆撕了、彆把手給撕傷了!”
金世安心下大驚,花叢裡蹦出來:“乾什麼呢!”
周裕柳豔全跪下了,兩個丫頭嚇得煙也打了,燈籠也撒在地上,金世安撿起燈籠:“媽的,怎麼回事?”
周裕蜷著腦袋道:“小爺裡頭熬煙呢,熬了幾夜了。”
“這什麼聲音?”
“熬不過,總撞牆,被也撕了,帳子也撕了,日日都撕,又把自己給捆上了!”
金總崩潰:“怎麼不告訴我?!”
周裕為難道:“小爺說沒有個底氣就不見你……”
原來露生自那日和金世安拌嘴,回來便不聲不響,隻叫周裕來說:“長短都是痛,早晚都是熬,何必還等吉日良辰?就是今日就斷。晚上周叔你來捆我,伺候的一個不用。”
頓一頓,又道:“也彆叫少爺知道,他傷過的身子受不得驚……彆再把他嚇著了。”
前頭分明還是嘴硬,後麵又體貼上了,周裕覷著他神情,不免笑道:“小爺何必賭這個氣,這事兒告訴少爺一聲也是應該的。”
白露生紅了臉生氣道:“這是我家,還是他家?你要一心向著你那少爺,你回金公館裡做事去!說了自己來就是自己來,我難道離了他不能活不成!”
他是自小養就的心高氣傲,那是窮苦人的心高氣傲,再薄命也要硬掙的誌氣——萬事要麼不做,要做就必得做成,做不成便朝自己發狠。
過去金少爺叫他戒煙,周裕為怕他失神自傷,往往好說歹說,先捆起來,露生為這個還惱過幾回,現在他急於求成,也不在乎是捆是鎖了。隻是晚來藥癮上頭,一時半會怎熬得過?且藥癮這種東西,越熬越急,頭天還隻是嗬欠連天,次日就開始涕淚交流,越到後麵,越是四肢百骸都疼痛起來,他也不說話,也不叫人,自己悶在房裡,一股氣往肚裡灌冷水,捱不過時便撞牆。
金世安聽得頭大:“你們是玩蛋的嗎?他說不叫進去你們就不進去?他在裡麵爆炸你們也在外麵看?”
周裕無可奈何,把頭磕了又磕:“小爺的脾氣您還不知道嗎?說尋死就尋死的性子,把個臉麵看得比性命還重,他說答應你,哪有回頭的話?昨夜我和柳豔端著煙進去,好說歹說,沒有說動,為著我們勸了兩句,今日索性飯也不吃了!”
誰敢進去?
大家早就想告訴少爺知道,又看少爺漫不經心,不知怎樣開這個口,拐彎抹角送隻鸚鵡去,取“白”這個意思,叫鸚鵡喊疼,隻盼少爺能觸動情腸,想起小爺——關鍵金總哪是過去的金少爺,能聞弦歌而知雅意?提心吊膽了四五日,倒在今夜撞破了。
金總隻覺得這些人太操蛋,有話明說你打什麼啞謎?搞個扁毛畜生來報告,你是在拍諜戰劇?他也懶得噴人,也來不及為自己捉急的智商尷尬,仰頭“嗷”了一聲,氣得踹花兒。剛開的木芙蓉淒淒慘慘,給踹得一地凋零。
大家圍在門前,進退兩難。隻聽見裡麵悶聲喘氣,一聲一聲撞在牆上的聲音。
金世安聽得驚心動魄,站在門外打轉,場景活像生孩子難產,裡頭痛不欲生,外頭抓耳撓腮——可惜光有急,沒有孩子出來。幾回他拿了鑰匙要開門,周叔柳嬸都攔:“少爺,醃臢得很,看不得。”
“他在裡麵撞牆啊大哥,要出人命的!”
“牆上都是棉被,不當緊的。”
不當緊你麻痹啊,牆都要撞破了好嗎?金世安著急地拍門:“我說哥們兒你行不行?不行我們請醫生啊?你搞得老子很擔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