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新苑(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4554 字 11個月前

經勵拍著腿道:“其實說來也是可憐,五六歲的孩子,失親少眷,教人賣了去做這些沒臉麵的勾當。也是他命裡有些貴人運,年紀不到開臉的時候,先在得月台轉場子唱戲,不知怎麼合了金少爺的眼緣,給他改了這個白露生的名字,又給贖出來,不做彆的,乾乾淨淨地搭班子唱戲。這兩人什麼關係,還用得著我細說嗎?他不肯來北平,大約也是戀著這個金少爺,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儘皆知,如同董小宛連著冒辟疆,李香君連著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連著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這種名伶有情於恩客的事情,行內司空見慣,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沒聽說。他有些驚訝,倒也不覺得鄙夷,回想白露生當日癡癡切切的神情,“原來如此,我看他不像是為財為勢,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樣子,大約年紀小,沒經過事情,一時迷住了。”

經勵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隻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戲,金少爺必定捧場,金少爺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們這裡,管你是什麼名角兒大腕兒,乾我們這行,不就得笑臉相迎四麵賓嗎?所以說南邊人沒有見識,他這樣矯情,偏偏還都就著他!聽他的戲倒像等觀音施舍楊枝露,還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說著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這姓白的小子胸無大誌,不肯出人頭地,倒一心做個相公,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聽他說罷,凝思片刻,微微搖頭:“你說錯了,我看他以後必是青衣這行的翹楚。”

經勵驚訝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說翹楚,恐怕離你和梅先生二位還遠了去了!更何況這人隻顧私情,不顧長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麼年紀,我們什麼年紀?你說他用情,這就是我說他能成就的地方。咱們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麼身上存著戲骨,如我師哥一般,上了台子,扮上什麼就是什麼,下了台子,前塵往事一概忘卻。那是我們學不來的功夫。又有一種人,天生的情種,戲裡戲外,他全當真的——這樣人唱戲,嘔心瀝血,如癡如狂,彆有一種動人心處。據我看來,天南海北,聽戲的客人誰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壞,人眼裡辨真金——彆說南邊人願意捧著他,他就是來北平,未必不能與我和師哥打擂台呢!”

這話把對麵聽楞了:“照你這樣說,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又想著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作態嬌美,扮演麗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態,扮演貴妃便有閉月羞花之容,豈是貌美藝精便能成就,蓋因他無論扮演什麼,都是傾情而為,不禁點頭道:“他小孩子一個,跟我平白無故,我也沒有什麼謬讚他的道理。你隻說他唱戲怠慢,卻不知他台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台下是一日也不曾鬆懈的。我說的對不對,等十年,隻管瞧著就是。”

他不愧是梨園名宿,看人極準,沒過兩年,白露生果然名聲大噪。紅到什麼程度?一時也難說儘,隻說南京人要聽他唱戲,都得遷就他的矯情脾氣——開台唱戲,須得金少爺人在南京城裡,金少爺若是旅行外地,一個月不回來,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證關門不開張的。你要聽也容易,去榕莊街的白府小院牆根底下,聽他吊嗓,也能解一時片刻的戲癮。

這份矯情簡直空前絕後,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越是拿勁,大家越肯遷就。倒不是南京沒有唱戲的人才,隻是未能有哪一個能像白小爺一樣,唱得曲儘衷情。台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與李香君,台上,他是活生生的杜麗娘與陳妙常,隻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動人地開腔一唱,什麼矯情都是小事,隻剩下滿堂的如癡如醉。

若是回頭再聽彆人唱戲,真好像吃完熊掌對著菜湯,寡然無味了。

再說南京這地方,心態是複雜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裡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戰亂,又早被戰火磨平了誌氣。謝宣城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佳麗地前當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卻要加“曾經”,是江南自古佳麗地,金陵曾經帝王州——南京雖然經常“都”,但也總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國定都於此,南京人心中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所以萬事都含著新都的傲氣,萬事也都含著故都的怨悵。

彼時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誰不聽京戲,南京人卻總是不肯丟下昆曲,覺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臨川四夢的湯顯祖,也出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無數的哀怨綺情,怎是鳴鑼響鼓的西皮二黃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專擅昆腔,又師從秦淮舊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種象征。他的優美唱腔和矯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關節,是暗合了這城市總做“故都”的一場晦澀心事。

如故都一般優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為這些個緣故,無論白小爺如何矯揉造作,南京的貴人們,皆肯買他的賬。再一者,他雖然於唱戲這件事上十分造作,台下為人卻不張狂,無論達官貴人,或是平頭百姓,一概溫柔相對。哪怕今日金少爺不在城裡,他不肯唱,也總是好聲好氣:“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點哪出,就是哪出。”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