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看得呆了一呆。
他和白露生幾次見麵,都是作天作地,非哭即怒,從來沒見他笑過,此時雖然哭得眼睛腫著,臉也黃著,可是淺淺一笑,真似春花初綻於冰雪。總覺這笑似曾相識,忽然想起露生花前月下地對他說“有我呢”。
——原來是夢裡見過的。
露生被他看得靦腆,也不知他是何意:“不說話,隻管看我做什麼?”
金世安趕緊收起自己的騷心思,含糊笑道:“我就說……”
“什麼?”
“我說你笑起來肯定比哭好看。”
露生也不生氣,也不理他,那頭慢慢低下去,心中隻道這人怎麼沒頭沒腦?可瞧他一副呆樣,又生不起氣來,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害了個臊,露生是薄羞嬌惱,金世安是摸不著頭腦,兩人你呆我也呆,呆了半天,露生輕聲道:“你要我戒了大煙,是不是?”
金世安這才把魂收回來了,見露生仿佛遲疑的樣子,他心中也是一沉。
“我不是勉強你,要不要戒全看你。戒,我們同心協力做隊友,不戒,你在這裡做你的白小爺,我明天就叫我爺爺接我回家,從今往後我們誰也彆挨著誰,一刀兩斷各自滾蛋。”
這話原本應當說得很硬氣,金總不知那塊兒心虛,總希望露生答應他才好,最後越說越慫:“我現在好歹也是少爺,你戒毒需要什麼幫助,我都可以提供。
“……你要幫我,怎樣幫我?”
“怎麼樣都行,守著你都行。”這個金總不含糊:“我咬都給你咬成爛粽子了,不怕給你多咬兩次。”
露生聽他說話放屁,忍不住又要笑,沉吟片刻,認認真真回望於他,一字一句道:“不必你來幫,我答應你就是。”
這話答得太容易,金總簡直不敢相信,露生見他躊躇,心中傲氣又上來:“我既答應你,就必能做到,彆小瞧人!”
金世安搓搓爪子:“大男人說話算話,同誌,握個手!”
露生臉上微微一紅,把手跟他握住了。
回想他們那時握手的情形,不像偉人會麵,倒他媽的像在求婚,總而言之——偉大的、純潔的、超越階級的,穿越時空、開了外掛、好像爽文二男主的,互相嫌棄、毫無計劃、但是盲目樂觀的,以兩個領導人為中心,可能以後也就隻有兩個人,總而言之攜手並進奔解放的革命聯盟,就在這一刻誕生了!
金總越想越高興,恨不能現場拜個把子,隻是昨天晚上被下踹上撓,要起來又屁股疼,橫在床上叫:“以後彆叫少爺,兄弟之間平起平坐。”
“不叫少爺,叫什麼?”
金總咧嘴一笑,在露生下巴上搔了一下:“叫哥哥。”
金世安沒閒心為這個無辜的女孩惋惜,這是舊社會,人沒有自由的權利,他們頭上永遠壓著重重的封建餘孽,這是他第一次徹骨地感受到舊社會的吃人與可怖,不聽話的就要被鎖起來。
而新中國離他還有十幾年,真難熬。
金忠明傷了臉麵,大約也傷心,許多時日不來榕莊街。這對白府的上下人等來說,反而是好事,老太爺不來,大家歡天喜地得太平。
露生的傷直到近秋才痊愈。柳嬸見他在院子裡輕巧地下腰,合十念佛:“阿彌陀佛,幸好沒落下什麼殘疾。我的小爺,你就彆練了。”
露生倒仰著笑道:“這算什麼?您又不是沒見過小時候張媽打我,哪次不比這個狠?我不是照樣唱戲嗎?”
金世安在一旁嚼著蘋果,斜眼看他:“拉倒吧,多打兩次你就去見馬克思了,光著屁股養傷爽嗎?”
柳嬸讚同:“可不是,小爺好生養著,聽少爺的話。”
露生又把腿扳起來,立在花架上:“一技傍身,總是好的,十幾年的功夫怎能說廢就廢——哎!柳嬸你彆拉我呀,我這兒練功呢!”
金世安在一旁煽風點火:“柳嬸把他褲子脫了,老子瞧瞧他屁股上留沒留疤。”
柳嬸真個上手來抹露生的衣服,露生慌得跑開:“賤皮賤肉好得快,哪有當著人脫衣服的道理!”
柳嬸和世安都大笑,金世安吐了果核道:“那你接著練吧,這柔韌性上床絕對沒問題。”
露生紅了臉,將碟子裡的糖蓮子向他一氣亂擲:“偏你肯說這些浪話,我也好了,晚上不許你來叨三擾四!”
金總拿手上的報紙當盾牌:“鬨個鬼?我他媽看報呢——哎喲!崩我鼻孔裡了!”
起初露生傷得厲害,夏天裡炎症反複不斷,金世安存心和金忠明對著乾,你說包養戲子是醜事,我偏要滿城地尋醫問藥,給金忠明氣得上雞鳴寺,吃了好幾天的齋。
金世安知道他是裝腔作勢。
有時他真佩服老太爺這個三麵見風的計謀——如果金世安不敢尋醫,那麼白露生吃苦受罪,金忠明很得意;如果金世安隆重地求醫,那正好坐實了金少爺衝冠一怒為藍顏,傻子實錘;如果金世安小心謹慎地求醫,那流言隻會更加甚囂塵上,如同之前被刺殺的傳聞一樣,消息這種東西,你越瞞,大家越感興趣,什麼都不用說,群眾會為你腦補一百集宅鬥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