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露生和求嶽都喝醉了,兩個人在後座上東倒西歪, 雖然無功可慶, 卻喝得像預先慶功。這種鄉間濁酒的醉意非常美妙,身體慵懶而心頭清明,雖然是最低等的雜糧燒鍋, 卻符合酒文化裡最高雅的、微醺的境界, 骨醉心清。兩人活像退化的幼年體, 頂著兩個猴屁股, 看車窗外倒退的風景, 遠處是層林儘染,近處卻是黃葉落儘,一片餘霞的晚照,像流光錦緞從眼前萬紫千紅地飄過去。
露生醉得趴在車窗上:“你覺著沒有, 石市長這個人,說話總是先假後真,他剛開始說叫我們編書, 那是虛話,敷衍我的, 後麵給我介紹教授、叫我預備演出,這個才是真心實意。”
他看綺霞,求嶽醉眼看他, 扶著頭笑道:“也不是敷衍你, 他這個鳥人就是這個尿性。”
“可我就喜歡他說虛話, 虛話也好聽。一想到能編書教學生,我連學都沒上過的人——哎呀——”萌萌地歪過腦袋,杜麗娘搓爪,一時閉眼伏在求嶽懷裡,又撒嬌:“哥哥,我心跳得很。”
求嶽打了一個酒嗝,摸著露生的臉,笑道:“我也心跳。”
和石瑛一樣,這其實說的都是虛話,實話埋在他們心底,這句實話也是心有靈犀地兩個人都在想,你說一句不相乾的,我就懂了,我答另一句不相乾的,你也明白——他們的稅改從九月籌備至今,石瑛到了、曾養甫也到了,像抽卡一樣一張一張的ssr強化完畢了。千頭萬緒的工作是萬事俱備、連東風都不欠,宛如年曆牌上所剩不多的日子,就要揭到底了。
這種不能說的心情並非出於隱秘,而是一種孕育,像家懷著揭開懸念的激動,要給讀者一個溫柔的驚喜,也像禮堂裡跪地求婚的祈訴,是一種儀式性的忐忑。這其中還包含這一種如臨深淵的敬畏心情。
會成功嗎?
這一刻不知怎地,露生想起往事,那時的心境和此時原來是一樣的,在搖搖晃晃的車裡,慵聲問求嶽:“你知道我第一回唱戲,是怎麼上的台?”
“穿裙子上台。”
“渾人,怎麼正經事從你嘴裡出來就變味兒?”露生笑著,撓他一下,“我那時練了好久,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登台,又盼望、又緊張的,天天都聽人說‘這孩子快了’,也不知道到底哪年月日輪著我。就那麼練著練著,不知不覺地——”此時回想起來,隻有美好的回憶了,旁的倒都不計較,“那天我媽拉著我往後台趕,說晚上定的師兄被人家叫去陪客了,就把我按在鏡子前麵,三下五除二地畫完了,連衣服都是我師兄穿剩的,頂花都戴不穩呢。”因為醉,所以他說話也是輕輕地,眉梢眼角彌著笑,“我媽就把我往前那麼一推,說,就今日,上去吧!”
“害怕嗎?”
“不害怕,練了那麼久,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露生輕輕籲一口氣,伸手去碰車頂上的絨壁:“辛苦不是白來的,血汗也不是白流的,頂好是個滿堂彩,差些,人家多少也能記得我。”
許多時候,我們習慣了做配角,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從配角起家,甚至連配角也算不上,是在後台小心張望的那一群。可是話說回來,又有幾個主角是生來就做主角?是被時代的暴風推著、被時勢的洪流裹挾著,它要你走到你應該擔負的位置上。
然後你聽見鑼鼓喧天,看見簾子挑開了。
“說是這麼說,”求嶽仍以虛話答他,這此虛彼虛的遊戲裡含著一點兩心相知的堅定與甜蜜,他握了露生的手,低聲道:“你那天一定是滿堂彩。”
深秋到臘月的這段日子,他們就這樣互相勉勵著、摩拳擦掌地等待著,人事儘了十分,餘下的就是等待,不是等天命,而是等時機。露生自去忙碌傳習所的工作,在外人看來,金家的這段日子是在歌吹和雅樂中過去的。
露生靜下來想想,自己是心急了些,把京劇和昆曲弄得涇渭分明,其實當初拜在姚玉芙門下,梅先生和姚先生又何曾計較過自己學京和是學昆?隻要有人會唱,這份傳承就斷不了,所以不如先把徒弟招起來。另一麵就應了石瑛的情麵,和教授們選起了學生讀本。於是傳習所裡不僅有了蘇昆的老藝人,也有了三五個懵懵懂懂的學生,更多了些最善耍嘴皮子的文人。雖然演出還是不溫不火,但榕莊街一下子熱鬨起來,有些藝術沙龍的意思了。
這一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算是差強人意的風平浪靜,所以時人又都有了觀看歌演的心情。其時大戲小戲都抬頭,不單是京劇,評劇、昆曲、乃至於文明戲,都敲鑼打鼓地各展其才。
願意看的人多了,願意學的人也就多了。
這樣的潮流中,南京的盛遺堂漸漸有花繁葉茂的情勢,而世人皆知中國戲曲的高朋之所仍在上海的馬思南路,一大一小的兩個名流地,遙相呼應,是個苔花也學牡丹開。
34年的春天,中國銀行的總經理張嘉璈走進茂名路的一所幽靜宅院,這是馮耿光在上海的住處。他推門進了書房,見馮六爺閒心靜氣地提著筆,正寫這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不由得寬眉一樂,“今天你倒得閒,在家寫起字來了。”
六爺仔細拉完一豎,丟了筆道:“我這不是等你來麼。”
這兩人分任中行的總裁和副總,共事多年,因此不講客氣那套見外,當下叫傭人撤了紙筆,端各自喜歡的點心茶水來。
張嘉璈看條幾上擺一個鏡框裝的橫幅,自己不曾見過,寫的是“雨細春寒夜,清香發越時”,以為是梅大爺手書,再看又覺得不像畹華的字——飄逸清婉,是走的衛夫人的路子。扶著眼鏡彎腰細看,才看出原來是織就的一幅工藝品,黑字緙絲、白地挖絨,遠遠看著仿佛紙墨一樣。張總彎著腰道:“這是誰的詩來著?”
“張巨山的蘭梅詩,給他掐頭去尾了,原本是‘風輕雨細春寒夜,正是清香發越時’。”
“我肚子裡詩少,這兩句竟然從沒見過。”張嘉璈笑道:“這大概不是畹華寫的,一定是那個金會長送你的。”
六爺蹙眉道:“除了他,也沒人弄這種俗氣東西當個禮。”
“不俗不俗,難得有蘭有梅,詩也不露骨,這是投你所好。”
馮六爺打結的眉毛梢上藏頭露尾地笑,口嫌體正直道:“工藝還不錯,字就差了點。”
東西當然是金求嶽送來的。是時靡百客和杭州絲廠開發美容毛巾,弄了個工藝繭綢巾,專攻高端女性市場。拿繭綢當噱頭,也不織複雜紋路,就織個回文,廣告說“宮廷禦用工藝,能柔和清理肌膚雜質”,梅巨巨和阮小姐也幫著說了兩句“質地甚良”。
當時的歐美市場還在追逐剛剛興起的人造絲,所有營銷都是以時髦華麗為準則,而靡百客已經開始超前孵化針對女性消費心理的安慰劑產品——結果當然是這一波操作又爆了。
女人的錢太好騙咯。
金總又承了梅先生的情,預備年禮的時候,露生就說:“你今年打著絲綢的名號,托他的福,賺了這些錢——叫我說呢,也不必金珠玉器的俗禮,就讓咱們廠子做個緙絲畫兒送他,心意雅趣都有了。”自己精心選了兩句梅蘭並詠的舊詩,著意寫了一副橫條,就叫杭州的絲廠加緊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