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求聘(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8423 字 9個月前

他一時想起往日風光時候,心中神往,一時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開口無從說起,要問想什麼,自己也想不清,漸漸地話音低下來,臉上薄薄兩片飛紅,花影裡看去,也不知是花紅還是人麵紅。

金世安沒腸子的人,以為他又難過了,歪在凳子上拿腳踢他:“慢慢練,不著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沒誌氣了,倒嗓怕什麼?陳老夫子當年也倒過嗓,他不也是天壇根兒底下喊回來了嗎?”又笑道:“隻有你是個沒誌氣的人,好大的家業,好闊的少爺,來給我做什麼經勵,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沒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兒朝他嘴裡一塞,兩人在凳子鬨起來了。

他兩人天天這樣笑鬨,大家誰不看在眼裡?彆人不說什麼,隻有柳嬸一人是跟著露生從春華班出來的,心中難免打鼓。尋個僻靜時候,便問他:“小爺心裡到底是怎樣?”

露生一問便臉紅,隻裝作不懂:“什麼怎麼樣?”

柳嬸“噯”了一聲:“我的小爺,你怎麼把當初跟我許的事情都忘了?當初咱們怎樣打算?你為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過相抵,什麼恩情也報儘了,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又說要去北平天津,出人頭地,我看你現在把這些心思都沒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氣話。”

柳嬸懇切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金家都賴他金少爺一個人周旋,過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個主意,現在竟是個傻子,這是眼看要敗的家,換做彆人,早飛高枝兒了!你又不是那等無才無貌的小腳,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紀了,何不辭了他,咱們往北再尋個班子,難道還愁沒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時還臉紅,聽到後頭就變了臉色:“這是什麼話?他為我弄成這個樣子,難道不是我虧欠他?就不論從前,這幾個月來,我戒煙養病,不都是他忙前顧後?他還不曾嫌棄我,你倒替我嫌棄他!做人怎不講些良心!”

“煙是他幫你戒的,難道不是你為他吃上的?”柳嬸見他油鹽不進,索性把話說破:“小爺,不是我說敗興的話,癡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兒也就罷了——你是我養大的,這點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話來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歡,傻了你也喜歡,不知你上輩子欠他什麼,怎麼魂就捏在他手裡了!若咱們是女兒家,還有個姨太太可想,偏咱們又不是!你在他身邊,到底算個什麼?不尷不尬的留在這裡,哪是長久的打算呢?”

露生給她說得無言以對,難道告訴她金世安不是從前那一個?忽然想想,就算不是從前那個,難道柳嬸說的不對?

明明就是不對,可是說不上哪裡不對,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臉也紅了,淚也出來了:“我難道是見一個愛一個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這一席話攪得露生不知怎樣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負了他那一份熱腸,寧可教人說自己是為名為利陪著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雲遮霧罩的情腸。這情腸也是憑空生出來的,原本心頭澄明,是光風霽月的一分情誼,忽然叫人說了一通,倒像石子投進春水裡。

其實都是一樣的,名也好、利也好、愛也好,都是人對生活的與生俱來的期望,是一種熱切的鼓動,隻是名利踏實,是有指有盼的,賺多少錢,有多大場麵,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盤算不來。情這種東西無憑無據,是海誓山盟也不能決斷,哪怕一紙婚書放在麵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況是現在隔山隔紗、隔靴搔癢的階段。

他是太久沒有經曆這種心情,因此心情忽然來了,就有些久彆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樣激動,也不像第一次愛人那樣熾烈,可是如同詩人作詩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詩意。那蒙昧的心情轉了一圈,當初是驚濤駭浪,回頭來變成春水無聲。它是模模糊糊,溫吞遲疑,並且得過且過的,進一步便有許多不便,退一步居然還有不舍,不進不退地,這心情正合拿來消磨春光,消磨傷痛,消磨胡思亂想的黃昏。

露生胡思亂想了一整個春天,既想不清楚,也不肯想清楚,隻享受想它的這種迷茫的悵然。其實這說起來和金世安沒有什麼關係,僅僅是他對純善之心的一種感激,他太容易感動,所以不僅珍惜這份純善,連自己的感動也一並珍惜了。有時想得亂了,他走到房間裡去,又踱出院子來,看花也覺得溫柔,看樹也覺得溫柔,那一腔溫柔無可排遣,要唱又恐怕人知,仿佛證明了自己的用情不專,自己和自己辯解,於是隻好搬了梯子,上大書架上找了簫來,不對靜夜明月,就在黃昏裡嗚嗚咽咽地吹響。

偏偏金世安在窗戶邊露個腦袋,先是傻看,過一會兒,壞笑道:“哎喲,會吹簫呀?”那話裡包含了漫不經心的調戲,露生沒有聽懂他的調戲,卻歪打正著地臉紅了,仿佛一腔心事都給他看破了,簫也不吹了,拿桌上的果子迎麵一丟:“關你什麼事呢?”

金世安吹個口哨,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三月花期,新舊相續,花是無心開了無心落,春光就這樣,踏著落花去了。

白露生退開兩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陳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師弟,梨園裡第一流的人物,我們雖然燕雀之輩,也認得您鴻鵠高名。”

這話說得文雅,竟是讀過書的樣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臉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還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露生見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名滿天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麵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天津□□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巴結,隻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誰知那頭溫溫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我隻在這裡,不去彆處。”

“這是怎麼說?不是我說狂話,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紅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場,北平決不遜色,隻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姚大爺什麼人物,屈尊見你,你少拿喬。”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喬張作致,便和顏悅色地止住班頭:“彆罵他,你叫他自己說。”

白露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身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園,有人隻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誌’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誌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說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誌氣,難道不在光耀梨園,隻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說話天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天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麼了。”

這話並沒有什麼可羞澀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說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頭來:“先生說得很是,隻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隻是語氣中含了柔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愛,還望姚先生彆見怪。”

——這話說得太是任性,隻是他容貌極美,語調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樣也生不起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麵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豔而不俗。戲上說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情,心裡忽然一動,已經明白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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