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明對孫子的頑固當然憤怒,但戲子的調唆更令他感到惡心。
“換成是你的少爺,他不會讓你挨這個打。”金世安悶氣道:“他從一開始就不會讓事情發生,對嗎?”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今天的臨場發揮沒有任何問題,露生教給他的話也沒有任何問題,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根本不是金少爺。
若是金少爺本人,不會不留情麵地拒絕秦小姐,他會虛與委蛇,也會假意哄騙,六年來他一直是這樣,他對任何女人都是這樣。即便他昨天拒絕了秦萱蕙,今天他也不會在床上賴到日上三竿,因為前夜他根本無需向露生請教任何事,他會一早就去拜訪秦燁和金忠明,堵住兩邊的話頭,金少爺有一萬種不動聲色的策略,來謀動於未動之前,甚至必要的時候,他也會娶一個不愛的女人。
金世安到現在才想明白這一點,他做了所有金少爺不可能做的事情,卻按照金少爺的思路說了金少爺的話,行動是a的,台詞卻是b的,隻有一個人能教唆他b的台詞,那就是一直跟隨在金少爺身邊的白露生。
破綻從開篇就暴露了。
露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是早就知道,也早就明白,於白小爺而言,這個傻子隊友沒有任何用處,有事隻能自己扛。
隊友想要婚姻的自由,白小爺就隻能拿命搏了。
金世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不止是沮喪,還有窩囊,他帶著外掛來到這個世界,然而他連自己的豬隊友也保護不了。
自己才是那頭豬。
窩囊透了。
“露生,我不是你的少爺,你沒必要為我這麼拚命。”
他承認自己這話說得違心,他現在感到很嫉妒,雖然不太清楚到底是嫉妒誰。
露生怔了片刻,連額頭也紅了:“你和他不一樣……我不是為了他才這麼做。”
金世安未解他話裡的意思,更加不高興:“是,我是不一樣,他有本事有學問,我什麼都不會。你不喜歡我,所以兩年你就要走!”
露生被他說得茫然起來,心裡莫名地哀慟,又奇怪地一陣躍動。
金世安見他不說話,更加沮喪,他把頭埋在露生的頸子裡:“算了你彆說了,我不想聽。”
這一夜兩個人手握在一起,心事卻在兩處。金世安是真的徹夜未眠,想起露生兩條腿上血淋淋的傷,真是眼也疼心也紮。金忠明帶來的打手精通傷人的技巧,每一杖都有輕重,一擊下去,決不損筋骨,唯有皮肉吃苦。不知道該說他是有良心還是太陰毒,入暑的天氣,皮肉傷比骨傷更難熬,一旦調養失當,難免要留下惡心的疤痕。
穿上戲裝自然沒有妨礙,脫下衣服就不一樣了。
這是要彆人不願意再看他的身體。
他們明明什麼也沒有做,他和金少爺也是一向的潔身自好,隻不過在金忠明眼裡,大概不會相信這個相公出身的戲子身上會有“清白”二字存在。
白露生從頭到尾,都隻是金老太爺手上的一顆棋,也是金少爺手上的一顆棋,他們需要他來做個掩護,需要一個出身肮臟、心性卻高潔的人來做掩護,他們把他從秦淮河上贖出來,要他終生感激這份恩情,又給他一個無法辯解的男寵的身份,要他擺脫不了這個家庭。金少爺和金老太爺用白露生互相下棋,也用白露生跟彆人下棋,需要的時候,他們縱容他驕傲任性,甚至允許彆人稱他一句“白小爺”,不需要的時候,他就是代為受難的擋箭牌,誰都不用挨打,這顆嬌貴的棋子就是最好的盾牌。
自己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也把這個時代看得太簡單了。沒有哪一個時代是含糊的、得過且過的,每個時代都有它殘忍的自洽邏輯。自己在海龍簽署吞並協案的時候,不會去考慮多少員工要因此失業,排擠對手破產的時候,也不會去考慮對麵老總是不是絕望得想要跳樓。同樣地,金忠明對白露生也是一樣的心安理得,他們救過他,就有資格利用他。
金世安承認自己的確是非常混賬了。屈指算算,自己穿越來也有一年了,一年來自己毫無作為,對適應這個新身份裹足不前,其實也是因為卑怯和心有不甘。
他的前半生一直過得不儘如人意,他有一個強勢的母親,和自以為是的父親。他的母親王靜琳總是教育他要活得有麵子,給自己爭麵子,也給父母爭麵子,而他叛逆的天性又討厭被人挾製。誰知後來做了董事長,請來的學姐副總也是一樣的強勢,宛如他第二個媽,他的人生好像永遠在被人安排,表麵是照顧,事實上是被安排的傀儡,漸漸地、他不得不習慣用錢來跟人交往了,因為資本的時代實在很難看到真心。
不是嗎?父母因為錢而翻臉,學姐為了錢架空他,女友也為了錢背叛他,他活到二十七歲,習慣了各種各樣的背叛和欺騙。在內心某個不可告人的地方,金世安覺得,這場穿越也許是一個補償,補償他過去想要任性而無法任性的一切,過去的身份隻有錢,而現在甚至還加上權,他來到這裡就是想要為所欲為。
可惜金少爺的人設太完美,完美到讓他hold不住。
金世安試過模仿金少爺,和露生玩笑的時候,他厚著臉皮打聽人家的經曆,露生給他找來了一遝報紙,溫潤端雅的金少爺在報紙相片裡出席剪彩儀式,旁邊還附了一大堆溢美之詞——“青春才俊,茂年英傑,商界之君子,蘇商之領袖。”
下麵還有一堆更小的字,差不多就是無腦瞎吹這位大少爺如何如何英達茂才縱橫商界。
金總有點兒崩潰,他轉頭看著露生:“這寫的是我?”
露生抿嘴兒笑道:“報上胡寫,當不得真。”
金總略感安慰:“就是嘛,我就說——”
露生點點頭:“若論能乾,他比報上寫的強一萬倍。”
金總:“……”
家裡又有許多大書架,上麵全是看不懂的天書,金總心虛地又問:“我……他……平時常看這些書?”
“那是自然。”露生略略有些自豪:“旁的不論,他學問是頂好的。”
金總企圖挽回一點自尊心:“哦,上過大學嗎?”
露生想了想:“國立東南大學的走廊裡,現在應當還掛著他的相片。”
金總又鬆一口氣,還好,這一點自己不輸前人,他好歹是個留學生,雖然野雞大學純屬鍍金,但比這位金少爺還是大差不差。
至少英語比他好!金總自我安慰。
露生又皺眉:“其實讀個大學已經很好,前些年他非要去英吉利,又讀洋人的大學。”
“……牛津?!”
露生搖搖頭,想了半日:“叫個什麼‘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