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明又痛又怒,他把金世安輕輕放平在枕上:“安兒,你不要怕,這不是什麼大事,你先睡一會兒,爺爺馬上帶你回家。”
他的目光很慈祥,眼裡全是按捺不住的酸楚和疼惜,金世安心中動容,忍不住拉著金忠明的手:“爺爺,我沒事。”
金忠明更加心疼:“好孩子,你躺著不要動,我去把那起混賬兔子發落了。”
眾人簇擁著老太爺去院子裡審犯人,把金世安獨個留下,旁邊陪了一個傻不愣登的小胖丫頭,金世安想下床去看熱鬨,小丫頭慌忙按住他:“少爺不能動,動了就要死。”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死還是少爺死。
金世安被她逗樂了。
“逗逼蘿莉,你扶我到窗戶那邊兒,我們吃瓜去。”
金忠明出來便叫周裕:“你來把事情說清楚。”
周裕跪在地上,先磕了一個頭:“上個月,少爺來小爺這兒歇著,兩人說話——”
金忠明怒喝道:“他是你哪門子的小爺?”
周裕慌忙改口:“少爺來這邊家裡歇著——是姓白的在裡頭伺候。”
就在上個月,金少爺和白露生因為私事爭執起來,當時周裕和其他下人被少爺屏退在外,看不到裡麵什麼動靜,隻聽見兩個人吵得利害,等到白小爺哭著叫人進去,金少爺已經倒在血泊裡了,心口上插著一把小剪刀。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仿佛確鑿無疑地是白露生殺了人。
但周裕覺得這事有蹊蹺。
——因為剪刀在金少爺手裡。
不是昏迷後塞進去的,是死死握住的,他們費了許多力氣才扳開他的手。那把修蘭花的小銀剪子,通體不過五寸,刀刃隻有一寸多長。金少爺一向體健,又在留洋的時候練習過搏擊,白露生卻是久病纏身,端個茶杯也辛苦的人。
要一個向來嬌滴滴的病鬼把這種小剪刀刺進身強體健的男人胸口,即便傷者毫不掙紮,那看上去也非常不可思議。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醫生來救治的時候,神色怪異地說了一句:“他的傷口為什麼這麼淺?”
周裕和下人們救起金少爺的時候,剪刀的刀刃並未完全刺入他心口,整個刀刃隻有一寸來長。
“這麼淺的傷,不應該流這麼多血。”醫生擦著汗說:“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麼先天疾病?我看他不像是外傷導致的昏迷,也許可能是中毒。”
大家麵麵相覷,周裕喝住醫生:“少胡猜,是我們少爺玩鬨不當心,錢你可儘要了去,這話不能往外說!”
這場命案的疑點太多,唯一在場的白露生又不具備傷人的能力,難道金少爺是自殺嗎?
又或是他真的天生有病?
周裕不敢深想,當時就叫人把白小爺捆起來,先押在房裡,隻給茶飯,不許走動,也不準他尋死覓活。
周裕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又向上磕了一個頭:“事情就是如此,我們疑惑著其中有些毛病,若讓外人知道少爺生病,也是不好聽,因此大膽瞞住了,還求太爺明鑒!”
金忠明一聲不響地看他,良久方道:“照你這麼說,這姓白的竟是冤枉?”
周裕不敢說話。
金忠明冷笑道:“我聽說那賤人住在這裡,很會收買人心,你母親一向癆病,燕窩人參地吊著,恐怕得了他不少錢?”
周裕哪敢說話,抖如篩糠而已。
白露生的確於他有恩。周裕的母親多年癆病,一直是白小爺不聲不響地出錢接濟,白小爺嘴上隻說:“我決不是小瞧周叔,也不是為著你艱難,隻是唱戲的講究手頭不留閒錢,怕礙了生意不吉利,這錢你若不要,我也是亂花的。”
唱戲的哪有這個講究?周裕隻有感激。
如沐春風的白小爺,做人何等溫柔,縱然平時有些小性子,決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他和少爺這兩年關係不和睦,周裕是知道的,兩人口角了許多次,周裕也知道,但說句不恰當的話,兩腳背向行不遠,兄弟無有隔夜仇,他兩人十年的情分,再怎樣也不至於弄到出人命的地步。原本想著先將此事按下,等少爺醒了,自然水落石出。這是他一片報恩的私心,也是看在金少爺和白露生多年情分上麵,心知金少爺即便受傷,也不會怎樣為難小爺,要是真把白小爺送去了警察局,隻怕少爺醒來還要發怒。
他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金忠明越問越生氣,原本覺得周裕是從金公館裡出來的人,知道報憂,還算有良心,現下居然拐彎抹角地護上了。他撇開周裕,隻問:“姓白的人在哪裡?”
周裕膽戰心驚道:“沒有敢放,一直押著。”
白露生很快被拖出來,丟在地下。他瘦極了,整個人形銷骨立,被扔在地上,如同落葉墜地一般,連聲音都沒有,旁人幾乎以為他是死了。
許久,他艱難地挪動身體,儘量跪成一個端正的姿勢,臉深深地埋在膝前。
金忠明心中嫌惡,正眼也不肯瞧他:“旁人都說你傲氣得很,原來連殺人抵命也不懂得,安兒對你還不厚道?你倒有臉活到今日。”
白露生緩緩揚起臉來:“何嘗沒有死過?死千萬次的心也有了,隻是我們這種人,生死也由不得自己的。前日我要尋死,攔著,捆著,不叫我死。原來是要留到今日,死給太爺來解恨的。”
他半天沒有出聲,此時開口一答,旁人皆有一瞬間地恍然。因為那聲音實在清麗非常,既有金聲玉振之明亮,又有珠圓玉潤之柔美,仿佛春泉出澗,鳥鳴春山,極平常的一句話,從他口中一脫,倒有絲竹鳴弦的悅耳。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聲音出自一個形同骷髏的身體。
名伶到底是名伶,這把嗓子是天生的,難怪金少爺對他愛寵萬分,毋論他過去樣貌秀美,就是單論這把嗓子,也夠蠱惑人心。
金世安正在屋裡笑小丫頭長得胖,見她嘴饞,又把鬆子糖全給她吃,忽然聽見這麼一聲清響,心頭不覺打了個突。他豎起耳朵又聽,外麵是一瞬間地萬籟俱寂,模糊聽見有人艱難地喘息,那喘息裡也是帶著哀絕的淒婉。
他問胖丫頭:“外麵誰在說話?”
胖丫頭含著指頭道:“白小爺唄。”
“他怎麼了?”
胖丫頭呆笑道:“太爺要打死他,小爺舍不得你咯。”
周裕跪在一旁,心中隻是叫苦。他早知此事不好,日裡夜裡,就勸白小爺趕緊逃了才是,誰知白小爺一根筋,尋死覓活,就是不走。周裕無可奈何,隻能規勸:“既然小爺不肯走,那見了太爺好歹要知道求饒,小爺啊!性命可是自己的!這些年你也折騰夠了,咱們彆往死路上走!”
此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噙著淚小聲道:“小爺,不是我們不報恩,該說的我們都說了,您當真冤枉,您跟太爺辯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