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喪鐘(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8496 字 9個月前

——再比一次,感受一下,國民政府全國財政收入,才7個億。至於民間資產,到1934年為止,央行、中行、交行三大行所有的資產加起來,也不過18個億。

三分之一的國庫崩了。

金融的寒暖是比季節變化還要快的。

那一年的南京的秋天仍是多雨,淋淋漓漓的細雨令金陵城蒸騰起迷濛的霧嵐,正仿佛賀梅詠中愁緒,洇滿街角和窗隙。

周裕拍著身上的雨水匆忙而入,恰見白小爺正在簷下洗頭,沒叫人服侍,是求嶽提著個黃銅小壺給他濯發。兩人也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俯身在銅盆裡,唯水聲撲簌,是合著簷上細雨滴答的節拍。

這一種平淡恬靜的情形就叫人不忍驚動。

周裕抖著傘上的雨水,暗道小爺這兩個月瘦多了,看見他白淨的手臂伸開來,露出肌肉漂亮的線條,心知他刀馬旦大成,往日的溫柔媚態裡,居然多了一份寶劍般的銳氣。

露生接了肥皂,抬頭見他在門口垂手不語,揉著頭發問:“什麼事?”

周裕拱手道:“擾了少爺和小爺的興致,剛接的電話,通州報喪來。”

求嶽放下銅壺:“誰死了?”

“善成廠的張老板,前天夜裡跳樓了。”周裕有些抱憾,“商會幾家都說知道了,著人來問少爺的意思。”

其實不問原因也能大略猜到,由夏至秋,跳樓的消息已經是報紙都報不過來的頻繁。張福清在標金投機中虧了近百萬,傾家蕩產,待到求嶽和商會一乾執委到達通州的時候,他家裡甚至連喪儀都辦得很簡陋,沒有鮮花,唯有紙糊的兩列花圈歪斜地排在門口。

張太太痰湧昏聵,不能見客,張福清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勉力主持喪事,見了金會長也隻知哭泣:“當初也勸家父不要去炒標金,他說年紀大了,廠裡的生意又比不上南邊,想掙一筆錢自己養老,誰想到會弄成這樣!”

他們所說的標金,即是上海從19世紀開始的貴金屬期貨炒作。之前專指黃金,後來又漸漸納入白銀。張老板既不懂金融規律、也不知世界趨勢,以為金銀一體、銀價飆升如此,金子是比銀還貴重的,那不是會漲更多嗎?被上海的掮客所騙,彆人都在買賣白銀,他居然傻乎乎地買了一堆黃金——期貨,連最後連止損的本錢都賠光了。

金總:傻逼嗎?白銀的價格是根據美國的黃金儲備來界定的,白銀漲了黃金肯定跌啊!

真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硬吃吃死了。

所以張少爺這話是有些不講道理的埋怨,倒好像是紡織行會沒照顧到張福清,令他走投無路才跳樓。求嶽也聽出這話裡的意思,心說商會早就研究過這次金價波動,內部也通知了不要盲信謠傳跟風投機,張老板不聽人勸,有什麼辦法?看這兩個兒子也是毫無用處,一點兒骨氣沒有,三十多的人了,跟媳婦一樣且怨且哭,大概是哭自己原本能繼承的家產現在不翼而飛,他心裡不免嫌惡。唯想起張福清自打相識以來,除了小家子氣外,卻也沒有彆的壞處,在華北抵製日貨、聯絡銷售,都是勤勤懇懇,到底也算紡織行會的一員老將,心中又覺憐憫。歎口氣道:“彆哭了,先把你爸爸好好安葬,這幾天我們都留在通州,葬禮的事情大家都會幫忙。”又把幾個白紙包放在張少爺手裡:“我這裡兩萬塊,還有你其他幾個叔叔的吊儀,家裡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你爸爸跟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不會撒手不管的。”

兩位張少爺皆哭道:“謝謝金叔叔。”

金總:“……叫哥就好。”

眾人連悲痛的心都沒了,隻覺無奈。張福清的長子比求嶽還大幾歲,為了兩萬塊錢,開口就叫叔叔,養兒無用如此,難怪張福清要鋌而走險地賺養老金。

這一天都在通州的酒店隨意安頓了,露生看看酒店的毛巾,居然也是靡百客,欣慰之餘也覺心酸,絞了熱毛巾遞與求嶽:“擦擦臉,我去給你放水,今天一天是累壞了你了。”

“我還好。”求嶽把臉蒙在毛巾裡,“就是耳朵疼。”

金總在喪事上坐陪了一下午,被幾個姨太太哭得頭昏腦脹,還被幾個不知什麼來路的親戚小姐用眼揩油——穆藕初原想跟他說兩句話,被梨花帶雨的小姐們接二連三地阻撓:“金先生,謝謝你照顧我伯父(舅父/叔父/姑父),他最疼愛我,我們一家無以為報!”

“……”

所以乾嘛你還想以身相許?金總心道我可去你媽的吧,真他媽人家的喪事你的相親會,都是從哪冒出來的操蛋娘們兒,信不信你姑父晚上來打飛你腦殼。

遠遠地,從張家巷傳來嗩呐的聲音,很哀涼地,是“哭五更”的曲子,好像是記錄了張福清庸碌而辛苦的一生,音容笑貌都從嗩呐的哀哭中來,不知他的夫人和孩子在想什麼,商會的同僚們卻是都想起他緊張地追隨在求嶽身後,埋沒在榮德生和穆藕初背影裡,但是認真地說:“我們善成廠……”

稅改的時候,他也跟著大家發報紙,“屍位素餐,實覺汗顏。”

是個很可愛的老叔叔。

求嶽亦想起他那年早春他去到句容,抓著帽子道:“我們善成廠願意幫助你。”雖然在那之前,他還在通州的地頭上罵過:“害群之馬,投機倒把的奸商!”

是非成敗都是轉頭空。

張老板真的犧牲了,並不是第一個死在中美貿易戰裡的冤魂,之前還有更多冤魂。隻是因為他們認識,所以更刺心。

一陣一陣還有鐘聲,它沒有打破夜色,反令夜色更沉默,一聲接一聲的喪鐘,酸楚中生。

露生遙聽窗外:“張老板做法事了。”

他回頭看看求嶽,他知道他心熱、心也軟。

求嶽蒙著臉道:“我沒哭。”

露生摸摸他的手,柔歎一聲,在他身邊坐下來:“哥哥,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能不能問你?”

“你要看我的心,哥哥都掏出來給你。”

露生紅了臉,輕輕推他一下:“什麼時候還說這種話。”揭了求嶽臉上的毛巾,見他隻是發懵,並未嚎啕大哭,稍稍放心,想了一想,神情鄭重地問:“我知道咱們家有錢,有現銀,你從六月的時候也就在研究怎麼對抗這場白銀外流——哥哥,既然有救國的誌向,又有救國的辦法,你為什麼遲遲不動呢?”

求嶽低下頭。

“不光是你,馮六爺、穆先生、榮先生,你們全都不動,我不信你們是這樣冷血薄情的人。”露生說著,隻是迷惑,並不憤慨:“我是真的不懂這些金融的大學問,所以我想問問你,你們到底在猶豫什麼?”

又是遙遠的鐘聲過來。

很長久的沉默,求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哥哥簡單地回答你——因為大家都在等。”

“等什麼?”

“等內戰停下來。”

露生心中陡然一沉。

“這頭救市、那頭軍費狂增,我們的錢到底是拿去救市還是買大炮?。”求嶽看住他,“美國人是混賬,蔣光頭更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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