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在網絡上問及年輕人們, “你對民國所受的苦難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我們得到的回答是“侵略、屠殺、饑荒和內戰”。
這段歲月留給我們的創痕太深, 以至於很多後來人連揭開它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揭開就是一篇又一篇的血淚, 我們難以置信在不足百年前的同一片土地上, 我們的人民經受了這樣殘酷的折磨——的確, 在回顧曆史的時刻, 天災和暴行往往令人們印象更為深刻,因此往往忽略了這其中不見硝煙、卻更為暴虐的金融罪惡。
——那正是美國在1934年所推出的《白銀收購法案》。
被三年後的日軍侵華暴行所掩蓋,甚至因為美國在二戰中的盟友形象,而使得人們在並不漫長的八十年中,逐漸淡忘了這場單方麵的金融屠殺。我們曾在1930-1933年真正感受到國家的複蘇和希望,我們的輕工業蓬勃發展, 我們的現代金融業迎來了溫暖的黃金時代。
而所有的一切, 在1934年的夏天被終結了。
如果一定要形象和通俗地打一個比方, 那就是美國人在中國萬方多難的時刻, 在她身懷六甲還要勉力與華北的日本侵略者周旋的時刻, 暗出黑拳,猛打懷胎七月的中國。
美國人要用中國的白銀, 來滋養自己大蕭條後的市場。
對美國的毒手有苦難言, 中國不得不分娩, 她要娩出一個現代幣製的新經濟體製——儘管所有銀行家都明白,現在改革幣製是不明智的,因為國際金融環境並不好, 中國的國力也沒有達到足夠的標準,但劇烈的陣痛之中,孩子隻能早產。
——怎麼辦,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會是殘疾的。經濟是國家的根本,孱弱的幣製體係帶來的會是一係列的惡果,包括可預見的資本外逃、無規製的紙幣泛濫、惡性的通貨膨脹、以及後續必然發生的工商業大地震和大蕭條。
但如果不生,中國也要陪同死亡。
生下來,還有一線希望。
中國的銀行家們隻能儘力挽救,這時候就是罵遍羅斯福的祖宗十八代也沒用,金求嶽在和穆藕初的通信裡說:“如果我是羅斯福,我也會同意這個法案,割自己家的韭菜不如割中國的,美國佬不是一向如此嗎?自己有難、八方承擔,彆人有難,他積極點讚。”講和平主義的時候就是人類燈塔,金融貧血的時候就是國際衛生巾。
穆藕初:“……”雖然話很粗俗但道理的確如此。
現在要做的是專注自身,儘量地讓即將誕生的法幣健康一些、健壯一些。
這中間所麵臨的困難太多了,不僅是銀根上的捉襟見肘,還有各種政治和軍事問題在困擾著商人們。
金求嶽推開金家老宅的祠堂,這裡是祠堂的後殿,過去用來祭祀(事實上八竿子打不著的)金家曆代名流,還祀帶來高貴血脈的善敏貝勒一家。現在善敏和福晉的牌位被挪到前殿去了,高大的後殿不允許外人進入,丁廣雄看守著它。
這裡有一座真正的金銀山。
黑暗裡,一線陽光從窗縫裡鑽進來,把灰塵照得清晰,銀幣隨著人的腳步,發出幾不可聞的嗡鳴。它是這樣高大,從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寶光璀璨,上麵是銀幣,下麵是金條。
這裡是兩千萬。
求嶽盯著它,有點想笑,石瑛說孔祥熙是山西人,家裡要鑄金山銀山,而這句話給了金總巨大的啟發——張嘉璈所言非虛,薑承月聽說的也是真的。
金山銀山就在此處。
自二月稅改之後,求嶽就在著意地囤積現銀。他對民國惡劣的金融狀況雖不深知、但總有個模糊的印象。電視劇拍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有些電視劇裡用銀洋,有一些則用紙幣,他好奇地問過劇組——為啥兩個戲都是民國戲,但是貨幣不一樣?
編劇:“我也搞不清,作者說不知道。”
金總:“……”
道具師倒是非常會講:“那個電視劇有銀洋砸人的鏡頭嘛,本來也是用紙幣,導演說銀洋效果好。這個戲有女主角哭著把錢灑向天空的場麵,你要撒銀洋不就沒有那種、哎,飄飄灑灑的鏡頭了嘛。”
金總:“……”真雞兒有道理。
——你們到底在拍些什麼鬼東西啊!
但無論如何,大家有個模糊的認知,一定在某個時刻,民國的貨幣變了,從貴金屬變成了印鈔機刷過的紙。這讓金總有些警惕。加之33年的時候宋子文出了個昏招,抗議白銀價格太低,購買力太弱——這讓蔣校長在購買美軍裝備的時候肥腸吃虧。
美國婊裡婊氣,假裝為難了一會兒,美滋滋地簽了一個抬升白銀價格的協議。
那時候金總就罵了一遍宋子文,為了個美國大炮坑中國外貿。不過這種抬升影響不太大,因此大家也就忍了。但金總防患於未然,還是默默地開始收集現銀——票據貼現的這半年,現銀全部被關進了金家祠堂,賬麵上則靠貸款和增值利潤交割。
有錢在手總是不慌。
穆藕初寫信來問他、馮耿光也打電話問他,金總發渾:“我不是財政部長,你也不是,問我乾嘛?”
馮六爺怒道:“混賬!要是都袖手旁觀,靠孔祥熙那無能廢物主張,你就坐著等死吧!”
金總賣萌:“說話就說話,乾嘛生氣呀。”
六爺煩死了:“你到底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金求嶽爽快得教人無奈,“六爺,你要是知道怎麼辦,你會來問我?其實你心裡都有數,你也在觀望。光靠我們努力有個屁用,孔部長自己不想好好弄,四個神能拖得動一個豬?”
不怕隊友不給力,就怕隊友太會送。
“總要看看他的誠意吧?”求嶽拿起銀幣,吹出好聽的銳響,“這種事嘛就像談戀愛,誰先主動誰被動,一次倒貼,永遠倒貼。”
馮耿光沉默了,過了老半天,恨得牙根兒癢癢:“兔崽子淨會說渾話……什麼談戀愛?你給我來上海,你要在我麵前,我把你敲一頓。”
金總才不去呢!
和六月份應激性的喧嘩不同,銀行家們從一開始的群情激憤,變成了沉默而焦慮的關注。
情形比他們預計得更壞。僅兩個月間,近3000萬巨額的現銀排山倒海地向外血崩——來一個參照物,1930年中國經濟小春天的時候,國民政府的財政收入也隻有7億而已。
到八月的時候,外資銀行也動起來了,銀價一天比一天看漲,孔祥熙倒也不是完全地吃乾飯,火燒屁股地頒布打擊白銀走私的法條,禁止私自買賣白銀,上海嚴防死守。
但並沒有什麼用。
條條大路通美國,此路不行繞路走,高達8000萬的白銀潮水一樣奔向上海,又千軍萬馬地倏然向內陸擴散,它們要從日本人控製下的華北、以及英屬殖民地的香港,漂洋過海,往美國去。
這些還是被海關和軍隊攔截下的數據,而據1984年《中國的對外貿易和工業發展》一書中所提到的勘核情況,這一年外逃的白銀高達2.57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