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三顧(二)(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1638 字 9個月前

兩人步出榕莊街的短巷,並不上車, 司機會意地發動車子, 緩緩跟在後麵。

孔祥熙仰看枝頭半黃半青的梧桐葉:“你說他是真的儘心奔喪, 還是有意躲著我呢?”

“他這個人性情怪癖, 行事也變化莫測, 所以很多人說他是怪傑。”張嘉璈微笑, “但要說為了躲您就跑到通州去, 這也不至於。”

孔祥熙歎了口氣,把手杖輕輕點著地麵:“公權讀過胡雪岩沒有?”

張嘉璈風趣道:“那要看讀什麼,舊書攤子上的是一種,窯子裡的又是另一種了。”

“公權是會說玩笑話。”孔祥熙饒有興味地一笑,慢下兩步,與張嘉璈並肩, “人說為官當範曾國藩, 經商則鑒胡雪岩, 我從前在美國的時候, 看過一個華人的雜報, 論紅頂商人胡氏‘十成十敗’。”

“這種小報就太多了,十成十敗大多是湊的——郭奉孝給曹操寫十成十敗, 那不也是拚拚湊湊, 打氣吹牛的意思。”

“對、對。”孔祥熙笑道:“勝的地方不過是吹牛, 總之一個人好,那怎麼貼金都容易;但敗的地方他說得倒很中肯。”

“願聞其詳。”

“他說胡氏一敗是不識時務,以卵擊石, 用囤積原料的辦法對抗洋商,最後是一敗塗地;二敗是不能平服人心,有愛才之心卻無惜才之德,眾叛親離,牆倒眾人推;三敗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奢靡無度以至於財貨空虛——”

“四敗是娶了太多小老婆。”張嘉璈接口笑道:“東樓十二釵,這麼多小老婆,要多少錢才能養得起!”

孔祥熙大笑起來:“又說這個!反正一個男人失敗,最後一定是怪老婆咯?”

張總裁精妙地馬屁:“若是有賢妻如宋夫人那樣,必然不敗。”

孔部長自得裡亦有些尷尬:“不要諂媚……她的確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老虎。

張嘉璈知他心意,恰聽街邊婦人直著喉嚨叫罵“死男人這鳥時候挺屍回來了,黃湯怎不灌死?”

兩人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乾笑。

“祥公覺得金公子像胡雪岩嗎?”

“他恰恰是避開了胡雪岩的所有彎路。”孔部長謹慎地遠離街邊潑婦,發麻的腦殼逐漸放鬆,他解開西裝的扣子,好走得鬆快一些,“其實兩三年前他發跡的時候,我對他已經有所耳聞,稅法改革期間又有許多摩擦——但我這個人是不記仇的,你知道的,我心中對他更多是好奇。”

張總:“……”不記仇你還克扣石瑛的撥款?!

孔部長不屑於留意張總精彩的表情,興致盎然地邊走邊道:“在抗擊日商的這麼多次浪潮中,金明卿所采取的策略是我最為讚賞的——在商言商,我個人不讚成用口號和抵製去挽救市場——口號無用、實乾救國,能夠用商業方法釜底抽薪,叫對方不得不退出,這才叫做有力的還擊。在這一點上,他比胡雪岩要強多了。”

“您是說靡百客。”

“是、是這個名字,他是一個商業上的奇才。”孔部長愉快地用手杖敲路牙石,“今天到他家裡看看,叫我說這個彆墅才是他的真實麵目。我從沒見過這樣樸素的富豪住宅,樸素中自有雅靜,有一些接近new money的清教徒觀念——儉省節約,把資金投入到生產裡、而不是放在門麵上,這完全克服了我們中國商人愛鋪張浪費的毛病,是不是?”

“他是留過洋的嘛。”張總應道:“的確他是不太喜歡宴會舞會這一套,去年紡織會的宴後party,還是浙實行的章經理代為操辦,他在這些事情上是不怕人笑話——唯有為白老板肯舍得花錢。”

“這就是我說他精明的地方了——撇開悖倫醜事這一樁不談,你說他養著這個白露生,是一個多麼劃算的選擇?治家嚴格、又為他招攏人脈,幫他結交了幼偉、結交了藕初。為他花的這點錢又算什麼呢?所以我說他避開了胡雪岩的彎路,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這可比小老婆劃算太多了!”孔部長頗為感慨地側首:“當然他自己也是很有手腕,我和藕初認識這麼多年,他三兩句話、接個傳習所,把藕初哄得一心一意,在稅改的事情上跟我唱反調。”

“……”

張嘉璈隻是點頭,這些話令他有些索然無味。

孔祥熙如此盛讚金公子,甚至今日屈尊登門拜訪,肚子裡打的什麼主意,張總經理非常明白。銀市危急,中央銀行需要一個能號召民間響應的領頭羊,尤其是這些江浙財閥,他們手裡掌握著大量的外彙和現銀。

但平心而論,金公子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要張嘉璈自己來評價,這場大救市可以有更資深、更具名望的領袖,比如中行的現任理事陳光甫、比如自己最信賴的馮耿光,又或者是麵粉和棉紗大王榮氏兄弟。但這些人並不傾向於現任的財政部長孔祥熙,相反地,同為銀行家出身,他們對宋子文更有好感一些。

他看過馮耿光給孔祥熙的信,馮耿光認為法幣應當以央行、中行、交行、農行四大行聯合發行,穆藕初也給孔祥熙提過報告,但側重點在於請求政府加大對白銀外流的打擊力度。

——這應該不是孔祥熙想要的結果。

中國經濟正處在崩潰的邊緣,但危機對於政客們來說,也是轉機。在這一點上,張嘉璈敬佩孔祥熙的眼光和氣度,他能夠不計前嫌、也不計小節,準確地看到在整個江浙地區,唯有金氏這個冒頭的新貴是一個完全的清白之身,它既不傾向於宋氏,也不傾向於孔氏,相反地,金氏出身於張靜江一係,後來又依附石瑛,是真正的清流。

張嘉璈內心默道,其實胡雪岩成敗的關鍵,在於他沒有衡量好官場和商場之間的利益。

而金公子正走在這根鋼絲上。

金求嶽能在江浙地方一呼百應,誠然有他寬厚待人的好處,但更大的原因是在於資本家們疲乏於孔宋兩家之間的暗流拉鋸。宋子文的巧取豪奪已經令他們倍感困頓,孔祥熙對蔣氏的有求必應更令他們感到厭煩——與其跟隨外戚,不如跟隨清流。

他們希望跟隨一個踏踏實實賺錢的號召者。

這就是現在這個奇妙局麵的根源。

孔祥熙自說自話,走了半路,漸漸不聞張嘉璈應和,見他緩步沉吟:“公權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張嘉璈坦蕩道,“我直言一句,從經濟的角度來說,把資本力量聚集在央行一個點上,發力救市,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江南如今唯金氏馬首是瞻,請他小將掛帥也是祥公大度容人——但僅以白露生身上施一點小恩小惠,恐怕不足以打動人心。”

孔祥熙聞言駐足。

“為什麼你們都認為我是一個投機取巧的油滑人呢……”良久,他苦笑一聲:“那麼公權你來說說,你叫我怎麼做才好?三顧茅廬我已經兩顧,是不是還要我湊一對關羽張飛?”

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去拜訪過金忠明。金老太爺傲倨榻上,作病態纏綿狀,千恩萬謝地“感激祥公親來慰問”,隻是“年邁昏聵,恐見罪於貴人”。

這個套路榮德生已經用過一遍了,孔部長和張總裁略感麻木,待談及籌資救市的事情,金老頭哼唧道:“家事我長久不過問了,他是浙實行的董事,這件事不如請祥公直接詢問浙實行為好。”

孔祥熙心說你他媽逗我,我能不知道你家藏了多少錢?年初稅改的時候可是把賬目都算過一遍了!當然,因為我不想交個稅,所以我也沒有把你家的屁事捅破。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好吧。

金忠明呆臉兒念叨:“我那孩子外頭看著好,其實裡頭呆傻,官場上的事他不懂得、都是胡鬨……過去有得罪祥公的地方,請海涵呀。”

孔祥熙出來便鬱悶:“這種家風是怎麼教養出金會長那樣脾氣……怪哉怪也。”

張嘉璈當時也覺尷尬,是他先探了孔祥熙的口風、問他現在如何打算,不料孔部長欲言又止地嘟囔:“忠勤時事、思慮精密,側室無妾媵之褻,但後|庭……後|庭算不上無聲樂之娛。”

張嘉璈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祥公能否明示?”

說人話!

“幼偉是不合適的,他心思不在這裡……光甫也不合適,這些都是銀行界的代表,和工商界其實有溝壑。”銀行是工商的奶媽,但工商也是銀行的親爹,正所謂無存無貸、銀行死得快。孔祥熙頓著雪茄,頓了又頓,抬頭輕聲問:“你覺得金明卿這個人,怎樣?”

張嘉璈思慮片刻,深感驚奇意外,但隱隱地又覺不謀而合——金求嶽出身工商界、家富巨萬,雖然年輕,卻是當下的眾望所歸,最重要的是他年輕心熱——孔祥熙還是有一點識人用人之能,稅改一戰他被江浙商團揍得頭破血流,但俗話說得好,挨過打的腦袋知道什麼棒槌硬!

張嘉璈自己是不太在意倒向誰,他和馮耿光親厚,但與孔宋二人關係也不錯。在張總看來,目前囿於派係之爭那才真是腦子糊塗了,白銀一天天地往外淌,圍追堵截也攔不住,此時合力救市才是上策。在這個問題上合則生、分則死——他不是沒有考慮過聯合四大行發行應急紙鈔,但一來市場極度缺乏信心,突然發行紙鈔隻怕不但不能救市,反而引起擠兌現銀的狂潮,二來等到結算外彙的時候還是要用白銀。

央行雖然窩囊,但央行有央行的作用。

孔部長雖然天天為了財政收支賣破爛,但誰叫他現在是央行行長呢?張總王者匹配青銅也隻能咬牙帶——因此突然發現孔部長居然還有腦子,這他媽倍感驚喜,隻能說人被虐久了就容易斯德哥爾摩,張總內心默默流淚,心說這樣就很不錯了好嗎!彆管是豬是狗,先大家一起把銀市救活吧!再這樣下去完蛋了要!

當即一拍雙手:“我和明卿還有些交情,而且他和幼偉關係甚好,我帶您去!”

結果是撲街兩次。

一次被金老太爺膈應死,第二次金少爺溜了。

……好氣啊,張總想流淚,甚至簡直想要買醉!

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繞過了朝天宮,眼前就是帽兒巷,和榕莊街的短巷隔一個小小的市場。金公子搬來此處的時候並沒有驅趕小生意人,兩三年前這裡還是很熱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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