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攤販零落,皆對日捫虱,無情無緒地懶散閒談,顯然是根本沒得生意光顧。
張嘉璈和孔祥熙遙望一眼,一前一後地歎息一聲,側首相看,又都苦笑。
“大家都以為我截留了白銀,然後賣去美國,是不是?”孔部長十分無奈:“沒有賣……但是要不拿這個堵住委座的嘴,一直不停地跟我要錢,要讓他知道我這兒真沒錢了。”
張總今天接二連三的意外,甚至懷疑孔部長語言的真實性。
“我家裡的情況你們是知曉的,這幾天吵得翻天覆地,二妹不來則已、一來就是大吵一場,還必須在我家裡吵,否則我真怕委座一怒之下姻親之情也不顧。”宋氏三姐妹各為己見,一個護著老公、另一個護著錢,還有一個堅決繼承亡夫的意誌,孔公館七十二小時連續上演中國第一夫人頂級舌戰論壇——前任第一夫人、現任第一夫人,還有個金融第一夫人,皇後太後國公夫人,都他媽炸了窩了!
“實不相瞞,我、我已經從自己的私產裡,拿出了五百萬。”孔祥熙麵露窘迫,“你知道的,南茜很不願意參與這些事,她會認為我這是在給子文下不來台。”
nancy是宋靄齡的英文名字,張嘉璈心說這可真是宋大姐能說出來的話!好生厲害——她不說自己舍不得拿錢救市,倒說是丈夫對小舅子進行道德綁架,一撇撇清倆。
孔庸之倒真有一些聖人情懷,想到這妻管嚴不知怎樣扣扣索索地從老婆眼皮底下挪錢,張總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這些事不能多說呀……”孔部長難受:“那一位還在問我要軍費,你說我這五百萬萬一弄得人儘皆知,你叫我如何交代?”
街上傳來小販有氣無力的叫賣聲:“哈德門——香煙——便宜的——狗屁牌(丘比特)”
“我還會去第三次。”他們沉默地走了很久,孔祥熙道,“我知道他想要什麼條件。”
張嘉璈默不作聲地抬起頭來。
這個條件對孔部長來說,可是釜底抽薪——說實話,張嘉璈不信他有這個魄力,換成是宋子文那家世脾氣或許還有可能,見他轉過來、轉過去,轉了不知幾圈兒,扶著樹停下來——
“公權,你陪我去見一個人。”
“……啊?!”
“我一個人去不行,這太窘迫了,今天要你作陪。”孔部長大胖臉都漲紅了,叫停了兩台車子,拖了張嘉璈就往車上塞。
“去貢院!”
張總:“……乾啥啊?!”
疾馳而去的汽車揚起一陣風來,讓路兩旁的法桐震顫出搖曳的光影。
隔了兩天,露生隨求嶽從通州回來,他們看到了孔祥熙留下的親筆信——展開信紙,上麵和劉玄德一樣地開頭:
久慕高名,兩次拜望而不見,惆悵空回。古人言舉賢當未雨綢繆,唯用人之際用人、是小人之才。某忝居高位、襲聖人之蔭,愧哉僅此小人之才,因此而俟君子。今列強環伺、內外兼憂,胡為乎方寸小國能辱我國權?何以至海外洋國摧我銀市,使我百姓諸多困苦?蓋無能者苟且存私、有能者心意不能相通,然我知閣下非存私而獨善其身者,故此通言。乃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與君雖末業之屬,應效白圭富國、計然強兵。自某就任以來,與君頗生嫌隙,固仍有一麵之善,雖數語而知君非燕雀之輩、有鴻鵠之心誌——經綸之才,埋沒乎此間可也?匡濟之願,寧抱憾乎終身?先此布達,願可懇談、麵傾鄙悃,統希鑒原。
露生笑道:“他倒很會自矜身份,在這裡冒充起昭烈帝了——你居然看懂了?”
“這需要看懂嗎?說白了還不就是要我幫忙,吹我彩虹屁唄,看與不看都一樣。”
“要說這言辭也算懇切了……”露生度他神色,“你要去見見他嗎?”
“你要是想在宋美齡麵前表演,那我就去。”金總甩鍋,“為你沒有什麼不可以。”
“好賴皮說話!”露生嗤道:“我要唱就唱,難道稀罕誰來聽?”
兩人會心一笑,笑容是輕快的、而心頭卻都有些沉甸甸的意思。折了信紙,放進抽屜裡,卻是不約而同地想起就在一年前,同樣的秋天裡,孔祥熙也給過他們一封信,而那時是由秘書代筆的。
人世的變化無常往往就從這些輕飄的細枝末節上顯露,它給了詩人們感慨和歌詠的縫隙,躬親之幸、惜才之德,以及一點世態炎涼的前倨後恭,這些戲劇性的情景對於置身事外的人來說是多麼風趣,英雄或梟雄唯有在這窮途末路的一刻才流露真情,似假還真、不得不真,真得可悲可笑又傷情,它們看起來比戲還要更像戲。而露生和求嶽不是詠歎詩歌的人,他們在戲裡、也是詩歌的一部分。
那一刻露生浮光掠影地體會到了梅蘭芳和馮耿光所說的戲夢人生,人生如戲,千百年後,我們在歌吹和舞樂中吟詠那些風起雲湧之中的雄才,為之激昂、為之淚墮、其實總未能領會他們的心境於萬一。但時代有時會為我們開一扇窗,如同千百年前的明月照人,它教我們在時事的潮流裡體會到一些古人的心情。
琉璃劍做成了,明月之中、芙蓉影裡,求嶽披衣在廊下,看他對月劍舞,化身越女的俊逸清雅,聽見秋露在草尖滴落,是玉階生白露的情形。
金總抱著鬆鼠道:“以前沒見過你跳這個舞。”
“這是舞劍,不是跳舞。”露生輕彈劍身:“我好像體會到了一些越女的心情,越王問劍於越女的時候,應該加這麼一段劍舞——她一定徹夜未眠,中宵試劍。”
求嶽笑道:“越女要想,我能辦到嗎?我能相信這越王嗎?萬一他混蛋怎麼辦?可是就算是混蛋,我是越國女孩嘛。”
露生心中溫柔地湧起知音之感,莞爾一笑,將劍刺月:“哥哥,你說千年百年之後,咱們這今時今日,是否也會變成戰國爭雄一樣的傳奇?”
“是比戰國還傳奇的時代。”求嶽把鬆鼠舉起來,拿起它的小爪子打call,“安可!”
而一個星期後,像越王、也像昭烈帝,孔祥熙來了第三次。
他沒有再登榕莊街的大門,另辟蹊徑地,他再一次去了金公館。那天求嶽和露生恰在金公館給老太爺表演新戲的段落,彩衣娛親的意思,忽然見齊鬆義小跑著進來道:“孔祥熙車到門前了,太爺少爺要否回避?”
金忠明沉吟片刻:“他不知道安兒在這裡,見也是來見我的,安兒到後麵去。”
齊鬆義看看求嶽,顯然也是大感意外:“來的還有張老和石市長。”
“……”金老太爺豁然起身:“快請張兄進來。”
金總是真的有點佩服孔祥熙了,他和露生避去花廳後麵的靜室,聽見石瑛和張靜江的聲音,詫異中有些感慨。至於他們說了什麼、那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那一刻他承認自己其實是在迷惘、也在考量,因為我們很難去相信一個在曆史上劣跡斑斑的人也會有為國為家的真情。可是誰能自信洞見曆史的真相呢?
露生亦靜聽外間的談話,悵望求嶽,良久,他攥了求嶽的手:“哥哥,我知道你想去——想去就去吧!”
求嶽回頭來看他。
那天下午的談話,是求嶽和孔祥熙單獨的會談。張靜江和石瑛隻在外間,陪金忠明說些閒話。孔祥熙給出的條件甚至比江浙商團研究過得還要誠懇。
“先在央行進行改組,我預備成立一個理事會,以大家的意見來決定政策。”孔祥熙道:“你、嘉璈、光甫、子文,我們共同來主持中央銀行。”
“孔部長,你知道我們等的不是這個。”求嶽很溫和地望著他:““雖然他們人不在這裡,但我能代表他們要說的話。”
——在張福清的葬禮上,他們徹夜長談,談到最後唯有“停止內戰”四個字,要抗擊日軍的侵略、要抗擊美國的金融暴行,不能隻開源而不節流。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國家搖搖欲墜的時刻,我們真的已經受夠了欺侮,無法忍受自己再往自己身上捅刀了。
“孫夫人的要求,就是我們的要求。”
孔祥熙知道他要說這個話,這些話宋慶齡已經無數次地跟宋靄齡爭吵過了,甚至當麵和蔣|介|石爭吵過了。
他寬大的額頭上滲出油汗。
金忠明和張靜江並石瑛都在外間靜坐,露生亦垂首廊下,數數不儘的秋葉蕭瑟——他們聽不到裡麵說了什麼,但他們知道,金家成敗就是這一刻,要麼,名垂青史、光宗耀祖,要麼,一敗塗地,為政治鬥爭陪葬。
這位名義上的中國金融掌門人摘下了眼鏡:“明卿,我無妨實話實說,有時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能代表江浙商團的心意,每一個,是嗎?”
求嶽沒有說話,孔祥熙看到一雙堅定已極的眼睛,沉默地凝視著他,無聲勝有聲的回答。
“好、好,那麼我也就來代表中正。”他想要拭去額上的汗水,汗水滴落在他沒有抬起的手帕上,其實是有些像熱淚,“就是豁出我項上人頭,我也必定把這個事情辦成!”
秋風把窗簾揚蕩起來,明澈的陽光照進客廳。
求嶽想說些什麼,千言萬語,終究按下心頭。他等這一刻等很久,從未在曆史書上見過它,可是曆史不會沒有它。
——越女是越國的兒女,我們是中國的兒女,即便今後會有錯誤的選擇,但如果時針能夠倒回,我們希望能在那一刻選擇正確的路。
那一刻澎湃在他們周遭的靜默,是萬千民族資產者呼喊的心聲,又或者、它已經超越了階級,亦是工人、農民、所有人的心聲,無論你持何種政見、無論你在史冊上是紅是黑。因為國家是我們共同的國家,國將不國,就需要我們放下一切暫時的成見,把手緊握起來。
沒有誰是冷血地在活著,時間從來都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