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為什麼不行動?”
“行動……你是一個傻女孩。”盧文雷咕噥道:“這也許是機會,但也許是一個大騙局,你就不想想,他怎麼那麼懂你,一下子就明白你要問什麼?”
盧小姐有些呆住:“可我看他非常純情……”
“他看你還覺得溫柔呢!”盧老爺把個手裡的雪茄搓來搓去,搓到發熱了,“看著吧,他告訴了你這件事,接下來,他就會問你要錢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如果他們真是騙子,他們就會來要錢。我查了他們長島的那座房子,過戶的銀行不明,隻有稅款繳齊了。”他翻眼看著女兒:“孩子,等你有了丈夫、學會打理事業,你就會知道,越大的機會就越可能是欺騙。”
很長的一段沉默後,盧小姐心有不甘:“可他並不知道我會畫畫,如果不是我誘導他,他怎麼會說出這件事呢?”
盧小姐的疑惑也是盧文雷的疑惑。他明白女兒的心情,因為錢不夠多、沒能給她足夠豐厚的嫁妝,導致她上一樁婚事被人捷足先登——盧小姐是哭著離開英國的。隻有盧太太那種蠢人才會想要把女兒嫁給中國人,在這點上,女兒的頭腦倒是和自己一樣清楚,如果能拿到金庫的鑰匙,又何必嫁給金庫的守門人呢?
——前提是要先證明,他們是真的王室後裔。
靈機一動,他拉著女兒的手:“乖乖,你不是有個住在三藩市的女同學嗎?”
盧小姐愣了一下:“您說daisy?”
“是呀,要是我沒記錯,她認得真正的中國人。”
盧小姐也想起了這位女朋友,中學的時候,她們同在三藩市念書,那位女同學是外交官的女兒,生日宴會上她邀請了一個混血男孩,說他的母親是中國的德齡公主——想到這一節,她臉色有點難看:“我和daisy……雖然有交情,但我們很久沒聯係了,再說了,您還想讓公主來我們家做客嗎?”
“這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是十幾年前,我們邀請她,也不算失禮,更何況她現在也不是名媛了。”
“我不去。”
“你好好想想,你去是不去?”盧老爺安逸道:“你媽可還想著把你嫁給中國人呢。”
盧小姐糾結了一會兒:“那我要坐飛機去。”飛機很時髦,“而且還要前陣子我看中的那個鑽石表,不然我在daisy麵前會很沒有麵子。”
“行吧!行吧!這就是你的聖誕禮物!”真是賠錢貨色,盧老爺不爽地應下了,想一想,又囑咐:“不過這事你得小心一點,萬一他們沒有撒謊,那公主反而會保護他們——你彆跟公主實話實說,要說得巧妙一點。”
盧小姐依言去了,去了一星期,不知道在乾什麼鬼東西,可憐盧老爺日日在家盼望,去長島玩牌也心神不寧。偏偏長島這邊又不像他預料的一樣開口要錢,反而是花錢花得很爽快。盧老爺對人家的排場已經麻木了,他既不羨慕、也不嫉妒,隻覺得百爪撓心,因為感覺這錢如果屬於自己,一定不會這樣瞎浪費——他甚至試探性地問過金先生,問他買了這麼大的房子,是否資金周轉會有不便?投石問路地:“如果您有生意想要合作,我願意做您的合夥人。”
盧文雷心道,如果他是騙子,他一定會很高興!
然而教師拿傻逼的眼神看他:“不,這方麵我倒是不煩心。您怎麼會這樣想呢?”
“一直受您的好意,來這裡做客……我以為您是想要跟我在商業上有些合作。”
“盧溫先生,勸勸他吧。”那幾個經紀人在旁邊笑道:“中國人這方麵思維太保守了,他總想單乾——有個合夥人,不是更順利嗎?”
“是呀。”
然而教師婉拒道:“事關殿下的財產,我必須慎重。”似笑非笑地,他看著盧文雷:“如果您很忙,不來也沒關係,殿下的性格是有些黏人,太縱容他,也不是好事。”
所以自己能來隻是因為殿下無聊嗎?!
盧文雷慌忙說:“不,我很願意來陪伴殿下。”
盧老爺雖恥辱但僥幸,儘管如此,他還要臉,因此隔天就推脫沒去長島,自己在家裡鬱悶地聽廣播、看報紙——翻著華爾街日報,他忽然看到一則小公告:
sverdrup公司董事會改組,宣布迎來新的股東helon king,債務清償完畢,從12月開始正常運營。
盧文雷大吃一驚:“helon king——這不就是那個家庭教師嗎?他居然偷偷地收購了公司!可這件事情為什麼沒在聚會上提起呢?!”想起他跟那幾個經紀人竊竊私語的神情,懷疑變成了懊惱:“該死,這隻野貓手腳真快,他已經在轉移財產了!”一瞬間,他又冷靜下來:“從報紙上看不到真東西,有個公司也不能代表什麼,我不如去看看這間公司到底是乾什麼的——騙子們常開皮包公司。”
事實又把他的臉給打了。
sverdrup公司就在紐約,華爾街很正規的辦公樓裡,而且是老公司。盧文雷假裝是談生意的客人,跑過去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對麵的經理是他從前的下屬。
這是一家建築公司,羅斯福新政時期,這種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很多,而且因為國家扶持,業績通常都不錯。這居然是非常合理且正經的投資。
“盧溫先生,好久不見。”下屬見了他也挺意外:“這邊還沒開放私人業務,您是有工程要轉讓嗎?”
盧文雷訥訥道:“哦,不是,我離開太平洋公司很久了——聽說你在這裡,順路來看看你。”這謊扯得自己老臉都紅了。
下屬頗為揶揄地微笑:“那可真難得,當初就是您把我裁掉的。”
盧老爺臉紅如豬肺。
費了吃屎的勁,賠了好多人情,盧老爺終於從下屬嘴裡摳出了幾句實情:這公司在田納西河大壩承接工程,一時周轉不靈,股東跑路了,幸好有新資金注入,明年妥妥的利好。至於負債多少、償清了多少,下屬就不肯說了。從他誌得意滿的表情來看,盧文雷心想,一定是全還清了,他問下屬:“所以現在是他控股公司,對嗎?”
“當然囉。”下屬報複地說:“他是個中國人,從不裁員。”
盧老爺憋屈地吃屎,還得賠笑,但心裡是竊喜的,因為證實了買下這間公司的就是家庭教師!
是的,竊喜,坦白說他一直希望這件事情是真的,戳穿一個騙子固然令人心安,但那也意味著一筆橫財變成泡影,儘管商人的本能一再告訴他,這有危險,但他還是想要求證,希望這個有利可圖的機會不是一個坑!
“這樣規模的公司少說也要幾十萬美金。”盧文雷心想:“可這不符合常理,一個建築公司,怎麼轉移財產呢?”
“……那、那你們有沒有什麼金融部門呢?”
“沒有!沒有!”下屬大仇得報,爽得尾巴亂翹:“即便有,也不對聯邦開展業務,沒彆的事就請回去吧,我們中午很忙,沒工夫喝茶。”
盧文雷:“……”
——不對境內開展業務,但卻操辦海外金融。
好像明白了!
那一晚他徹夜未眠,不停地思考著這個閃著金光的迷局,所有證據都指向轉移財產,而和詐騙十萬八千裡。眼前仿佛是一個深淵,而他戰戰兢兢地舉著燈,向下照過去,害怕看見的是白骨,渴望看見的是金子——他甚至回想起在蒙大拿淘金的日子,就是這種心跳的感覺!
要跳下去嗎?
就在這個百爪撓心的當口,盧小姐回來了。
她沒能帶來德齡公主,但帶來了她身邊的文官。當天會見的情況不必贅言,常炳文在車上疑惑地問盧老爺:“令愛告訴我那家人是前清的貴族,為什麼你們都尊稱他殿下?”
“貴族不是都稱殿下嗎?”盧老爺含糊其辭,緊著追問:“他是真的貴族嗎?”
“嗯……而且受過很好的教養。”常炳文沉思片刻,嚴肅地問:“盧溫先生,你是否對我隱瞞了什麼事情?”
“沒有!沒有!”盧老爺信口開河:“我的女兒嘛,有點喜歡他,所以做父親的希望了解一下。”
常炳文愕然地凝視他:“恕我直言,令愛未免高攀。”
盧文雷掩飾住狂喜,儘量表現得驚奇:“高攀?”
常炳文自覺失言,轉臉目視前方:“也對,遜清的貴族稱不上貴族……”幾乎是有些懇求地,他又轉回臉來:“不過令愛是開明的西方女性,盧先生又是家財萬貫,這反而是屈尊下嫁了——何不找個門第相當的家庭呢?”
盧文雷幾乎在心中呐喊出來:是的!你說對了,我是高攀,因為他是帝王之後!這些中國人怕他們複辟的君主娶一個美國皇後,因此才拐彎抹角地想打消我的念頭!
果然,他們在保護這個小殿下,幸好,來的不是德齡公主本人!
最後一環也扣上了。
盧文雷感覺不能再等下去了。
公路邊,冬季的風刮過禿枝,發出尖銳的嘯聲,隔著汽車玻璃也仍能聽得清楚,遠遠地還能聽見海潮的鳴響,像質問、也像嘲笑。
教師麵色漲紅:“你為了這筆錢,真是費儘心思。”
“沒有您費心得多。”盧文雷舉了太久的槍,感覺手有點麻:“我的好朋友,希望你想明白一點兒,現在我們是和時間賽跑,如果那個文官向公主彙報此事,那麼你轉移財產的事情也會被揭發。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跟我合作呢?我也有公司,可以為你提供賬戶。”
教師砌詞狡辯:“沒有證據,我隻是在為殿下管理投資。”
“誠實一點不好嗎?”盧文雷笑道:“那你來回答我,為什麼你收購的公司,沒有登記殿下的姓名?”
教師的臉色變了。
“美國是一個講法製的國家,任何事情,都很透明。你已經把公告發布得很小了,但很不幸,你買下的公司裡,正好有我的下屬。”盧老爺趁機報複:“我覺得你應該開除他。”
教師的臉色難看至極。
“你若是真為殿下理財,就該登記他的姓名,而不是把這些錢變成你的私產。”盧文雷晃了晃手|槍:“要麼,我們合作,要麼,我立刻向公主和殿下揭發你的行徑。”
他摸了摸扳機,這把槍打死過不少華工,不過他今天不太想殺人。
他比較想要錢。
教師的嘴唇翕張了很久,仿佛在忍耐什麼,良久,他艱難地說:“請把槍放下來。”
“想清楚了嗎?”
“不是像您想象得那麼簡單,這筆錢不在我手裡,要把錢弄來美國,很費周折的。”教師無奈道:“或許、或許您聽說過龐氏騙局?”
盧文雷眨眨眼睛,把槍揣回兜裡。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教師在子彈和公主的雙重威逼下,無可奈何地吐露了事實:殿下的確有錢,但錢在國內的複辟黨手裡,自己隻是奉命送殿下到海外讀書,順便贏取一些政治聲望。為了套取中國境內的大筆資產,教師收購了一間公司,並欺騙國內的複辟黨人,說在美國投資可以得利,隻要投十萬就能獲得五萬的收入。
這樣,國內就會不斷地傻傻寄出錢來。
盧文雷大笑:“你可真夠狡猾的,他們如果多關注一點財經消息,會識破你的。”
“你也知道!這本來就很容易露餡!”教師有些惱怒:“你不該去找德齡格格,她萬一回國,我們就兜不住了!”
盧老爺有點不好意思,心想確實,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求證殿下的真假了,這把自己弄得進退兩難:“那怎麼辦呢?”
“你問我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怎麼辦?!”教師惱火道:“本來細水長流,可以慢慢把錢掏空,現在隻能停手了——盧溫先生,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開心嗎?”
“你彆急、彆急,一來公主還不知道這事,二來她也未必會留心你的行動。”盧老爺冷靜地勸說:“或者我們可以趕在事情敗露之前,一次性把錢套空。”
教師愣住了:“這怎麼套?”
“你上一次騙了多少錢呢?”
“也沒多少,他們也很警惕,隻打來十萬。”
“你彙回去了五萬?”
“是的。”
這是龐氏騙局的正常操作,假稱留下了本金,隻給投資人許諾的利潤,騙他們繼續投資。
“這就好,既然你已經打回過一次錢,那他們一定深信不疑。”盧老爺道:“你就用我的公司來做掩護,告訴他們,這一次是十倍的收益,十萬投資可以獲得一百萬利潤,我的公司是白銀產業,聯邦政府正在扶持,我可以給你很多文件,他們看過之後會相信的。”
“彆開玩笑了,要騙他們至少也要有足夠的錢來偽裝利潤。”教師無語了:“我哪兒來這麼多錢?再說這太誇張了,根本不會有人信。”
“呃,那就五倍。”
“五十萬我也沒有啊!”教師煩死了:“我要打回去一次利潤,才能騙他們給本金。你的主意雖然很好,但根本不可行,就算殿下寫親筆信也沒用。”
“我有錢呀。”盧文雷笑道:“當然,為了防止你騙我,我得先看到他們的彙款才行。”
“我根本不需要你幫助。”
“需要不需要,不是你說了算。”盧文雷又把槍掏出來了。
金總就快在心裡笑死,就沒見過這麼饑渴的受害人——狡猾啊?算計啊?怕旁氏騙局對嗎?這不還是上趕著送錢來了嗎?
但他也理解盧文雷的心情,雖然不知道常炳文說了什麼,但毫無疑問,盧文雷對露生的身份深信不疑。
黛玉獸做得好!
他忍耐了好久,表現在臉上是扭曲痛苦的掙紮——真的痛苦,因為憋笑實在是太難了。
他們在路邊談了一夜的分贓問題,露生也在家裡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整夜,黎明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求嶽的車子逶迤歸來——金錢呀,是這個世界上最誠實也最公正的東西,誰能理解它、誰就支配它,誰能尊重它、它就跟隨誰;若你對它勤懇,它一定讓你得到勤懇的回報,當罪惡的手伸向金錢,金錢也一定報之以罪惡。
露生奔到樓下,看到求嶽滿麵倦容,泛紅的雙眼卻明亮得像晨星,他微笑地摘下帽子:
“咱們開張了。”
他身後是一片金錢色的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