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舞台(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1097 字 9個月前

原來劇團出發之前,都知道盛遺樓要去美國演出。萬眾矚目,——矚目得過了頭,有很多人專程去南京,企圖指導工作。

其中不乏學術上的大拿。

這些教授挺會自抬身價,人沒來、用報紙隔空喊話。連續地發表了幾篇文章,抨擊梅蘭芳近日演出“服裝毫無約束可言”,文章末尾內涵道:“此憑空靡飾之風斷不可取,藝術當有依據。近日聞我國又將有海外演出,望堅守民族精神、捍衛國粹傳統,勿失我衣冠本來之麵目。”

文章都是在大報上發表的,沈月泉哪能看不出這言外之意?人家就是在敲打盛遺樓呢——雖然脾氣清高,但越是清高就越尊敬讀書人,更何況對方都是大學教授,許多留過洋的。

沈老看了五六篇,有點坐不住了,露生不在國內,隻好打電話給俞振飛,叫他去登門請教。

請教出來就是這個結果。

俞振飛道:“我看不懂,仔細問了緣故,他們也有一番道理。說春秋戰國,吳越都是蠻夷之地,未經開化、祝發文身,與中原衣袍冠帶相去甚遠。又說演什麼時代的故事就該尊重那個時代的裝束,言唐著宋、愚昧無知,還有誤導觀眾的嫌疑,演到美國就更是獻醜了。”

露生沉吟。

沈月泉道:“振飛回話給我,我覺這些教授口氣太大、也太嚴厲,但後來靜想想,越想越迷惑。我們這故事不無演義之處,已經難免受人指摘,服裝上的事情應該謹慎一些,這些事情雖是皮毛,皮毛卻在外麵。煊赫如梅蘭芳也不免遭人詬病,何況是你。”他溫和道:“這是你的新戲,意義重大,我不能自專,因此想了又想,還是來問你。”

“大家在船上沒有討論過麼?”

“隻怕越說越亂。跟信芳談過,他說你是班主他是角兒,他聽你的。”

露生撲哧一笑:“您老沒尊重,和著周先生玩笑我。”

三人都笑。

俞振飛解開手裡的小包袱,裡頭是兩套男女衣裝:“我在北平找裁縫參詳,試著做了一件,不用草、用細麻。雖說也不好看,多少能堵住這些人的嘴。”

露生看罷點頭——東西雖然可笑,但大家都是為演出儘善儘美在考慮,關心則亂。低頭思索片刻:“沈師父,您剛說我們故事演義,但不知臨川四夢、一人永占,有哪個是不演義的?”

沈月泉搖頭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曉得厚古薄今四個字?”

“說的也是,那咱們就事論事。”露生緩緩道:“其實這個說法兒,我在南京時也和一位朋友談過。我是這樣想的,咱們是演戲,並不是考古,不能弄錯了方向,戲台上好看的就是好東西,戲台上用不著的,何必白費力氣?”

這話敞亮,沈月泉撚須頷首。

“我知道現如今國內有一股風氣,無論戲文妝麵,一概考古書裡頭的來,衣服也要古、妝容也要古,彆人若評說一兩句,他就有話說,要笑那人不懂得,再把自己這套學問搬出來炫耀。”露生撫著圖樣道:“可是歸根結底,古裝究竟好看不好看呢?據我看來,原汁原味的古裝,不僅不好看,而且不適合舞台。咱們是今人,唱的戲也是借古說今,雖然是古代的故事,精神是現代的精神,並沒有哪一個是棺材裡頭爬出來的——”

俞振飛“噗”地一聲笑了,連沈月泉也掌不住笑。

露生笑道:“所以說,哪怕古代衣裝還原得考究,於表演上並無什麼用處。錦上添花很好,為求古‘治一經損一經’就有些舍本逐末。咱們唱戲不是掉書袋子釀文墨裡的酸醋,咱們求的是個雅俗共賞。梅先生這種古裝,我覺得就很好,雖然誇張,但令人印象深刻,且增添了表演的花頭,虛實皆有益的——美當直白絢爛,何必晦澀刻古、豈非矯揉造作?”

這一席話說得俞沈二人皆是心神暢快,不覺棄了手上的衣裳,相顧笑道:“你在美國果然沒有閒著,談吐見識都見長了!”

露生紅了臉笑道:“歐美的演出確有好的東西,熱情燦爛,其中竟有不少東西是咱們能借鑒的,我是真漲見識了。等有空時,叫上周先生、徐大哥,咱們一同去看表演。”

“怪不得呢,我說這兩天晚上你們都跑去看戲,我還當你們知道勞逸結合,搞了半天是去考察學習。”金總抓抓圖紙,“所以這東西還看它乾嘛?”

“他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露生拿起筆,在白紙上勾勒草圖,“輿論多、說法多,證明大家確實是極關注我們這個戲,再怎麼不靠譜,終歸也是好意。因此我想能不能根據這個,稍微做點改動。”

“那沈老不得說你左一套右一套啊?”

“這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做事原本就是這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好的吸取,不好的剔除。做點無傷大雅的改動,我們並不費事,無非是讓這個好意不落空罷了。”

他們倆靜了一會兒,隻聽見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露生轉動低酸的脖子,忽然從畫冊背後看見求嶽的眼睛,專注地望他,不覺一笑,輕聲道:“你怎麼像個呆子?”

“我怎麼啦?”

“……”倒也沒有怎麼樣,露生心道你說話就說話,乾麼兩個手捧臉,像個小朋友,托腮笑道:“難得見你這樣乖巧,怪可愛的。”

金總壯漢賣萌:“我是大明星的小粉絲。”

“……哥哥,你是不是擔心我?”

求嶽一愣。

露生並不停筆,也不抬頭,輕聲細語地說:“我曉得你心裡想什麼。你怕我臨陣換將、臨演換本,計劃趕不上變化,演出不能如意;又怕我眼大心空,事事務求完美,反而件件不能兼顧;還怕我身體不能負擔這勞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回頭不等演先把自己累倒了,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可是不是這個意思?”

一把手指比成的槍頂在黛玉獸腦門上。

金總嚴肅道:“把你裝我心裡的監控拿出來——還是說咱倆腦子中間有個無線電台啊?他媽的怎麼我想什麼你都知道。”

“這世上彆人不知你也就罷了,我再不知道你,你也算白活了!”露生撲哧笑了,撥開他的指頭槍,“還有一樁我沒說呢,你覺得我是為國演出,不能丟了你的臉麵,所以殫精竭慮,因此你越發不敢說,怕越說我越急,怕我更緊張。”

黛玉獸進化出讀心能力了嗎?

金總繳械投降:“哎!哥服了你了!”

真不能怪金總擔心,實在是排練的強度太高了。時間有限、局麵又容不得推諉拖延,因此排練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過兩周。早上四點大家就起床,各自練功,五點半用了早飯,就往排練場去——甚至這個排練場地之前也沒能到位,先是在酒店裡理順唱段,之後承一位姓於的華人女士幫忙借到了舞蹈練習室,在那裡練習走場。直到演出一周前,確保施工完畢、安全無虞的舞台,才敢放演員們進入劇院進行彩排。

他們上午在劇院排練,下午的時間則要留給工人,舞台需要裝飾。為了儘可能的利用時間,劇本和設計都在路上討論。

八十年後,若是此時舊金山的市民們還在世,他們應當會記得凡尼斯大道上,這群華人藝術家的風姿。他們娓娓交談的聲音很像童話裡的夜鶯,有時是歡快的談笑,有時也不免各執己見地爭吵。等到太陽升高的時候,聲音就隱沒入劇院裡去了——就像鳥兒隱沒到綠葉中去。

神奇的是這些人頭天晚上大多是深更半夜才睡。

金求嶽上輩子在娛樂圈打滾,流量們淋個雨跳個冷水能買十八條熱搜,因此親眼目睹老藝術家們拚命三郎的工作風格,已經不能用“震驚”二字形容了。

想當初梅蘭芳也沒這麼拚啊,你們是全身上下都長著肝嗎?!

露生說的,正是他擔心的,也正像露生說的那樣,金總自認老粗,在藝術上不敢置喙,更怕自己瞎雞兒放屁動搖藝術家的軍心。

這段中美之間的紛爭,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有個瀟灑圓滿的句號,奈何目前畫句號的工作不在他的技術範疇裡——張飛上陣萬人敵,繡花兒的時候著急。

此時被露生說破,尷尬之餘,還有一點靈犀相通的甜蜜。

他在露生膝前蹲下來,捧住露生的手:“我現在吧,就像看你生孩子,不敢加油,我自己深呼吸。”

金總又挨揍了。

“之前挺擔心的,擔心你帶不動這麼大的劇團。你性格太軟了。”

“現在呢?”

求嶽又不說話了。

跟性格軟或不軟無關的,露生覺得,隻要心裡有個清楚的答案,那麼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不覺又想起齊如山的信。

“自畹華訪美始,國內不斷地有人赴海外表演。你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人。這些表演都以集錦的形式展開,更接近於外國的‘cert’。因此在外國完整地上演劇目,你算得上是第一個。

十幾年來,歐美人士對於中國戲劇的趣味越來越深、越來越多的西洋人研究中劇、改良中劇,一天比一天地加以注意。三年前我同人談起這些事,極力地說服他們,十幾天前我和畹華又在電話裡談起,我們均覺現今不再是讓人“管中窺豹”的時候了,需要有一幕戲來完整地展現中劇的風貌。

越女劍是個好的底子。但你要知道,本子不能全然決定一個戲的好壞,好故事需要好表演。這一點上我無法建議你,因為或許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應當怎樣去演。”

“我很期待你會有怎樣的表演。”

而日曆牌,終於翻到了首演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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