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來許多藝人的回憶裡,這次首演有太多太多難忘的事情,要說可以說一整天,每一件都是可以端坐開講、令聽眾肅然起敬的。但對於金求嶽而言,這天的情形居然跟結婚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六點鐘就起床,洗了個澡,和露生各自換上一周前就挑選好的禮服。兩人在熹微晨光裡,對了一遍今天需要準備的發言,又看這個帶了沒有、那個帶了沒有。七點鐘集合吃了個早飯,然後“新郎”和“新娘”就不見麵了。
汽車把他們帶去兩個地方,露生先去劇院,求嶽前往記者會現場,會同駐美使館的人員進行采訪的工作。求嶽今日是難得的隆重,上輩子吊兒郎當了二十多年,竟是從未這麼齊整地穿過燕尾服。
胡適見麵就打量他笑道:“從前在北大跟你見過一麵,那時候就覺得你是個衣服架子,人群裡最是引人注目——一轉眼十年了!”
中方帶團的不是顧維鈞,這讓金總有點意外,明明談判的時候顧大使還在美國——再一想情理之中,金總心道要論外交舌辯,當然是顧大使牛批,但要論藝術修養、文化推廣,顧大使可就得往後稍稍了,畢竟人家胡適文化名人嘛。
隻是一聽胡先生跟他談交情,仿佛跟過去的金大少還認識的樣子,金總不免有點心虛,藏著忸怩道:“是是,時間過得好快鴨。”
胡先生春風一笑,抬手請他先行:“多年前的舊事,那時你也年輕,不記得是正常的。其實這次你們來美國,蔣夫人本是約了我來做劇本的翻譯,因那幾天忙,未得分|身,原本十分抱憾——到底我們還是很有緣分。”天氣太熱,兩人臉上都掛出薄汗,胡適拿手帕擦著汗道:“待會的采訪都很簡單,今天你我的任務,主要就是陪伴總統,為他做個翻譯、講講劇情。這方麵你更熟悉,如果有講解不通的地方,我再為你補綴。”
求嶽也拿手揩汗:“我隻是沒想到,晚上的演出居然要從早上就開始折騰,這比結婚還累啊!”
“你沒有結過婚,又知道結婚累了?”胡適打趣他,“國事活動,曆來如此,若是太簡略了,那麼反而顯得兩國都不夠鄭重。”
“我是擔心總統他老人家吃不消,看來政治家沒點體力是不行的,就這吃吃玩玩沒什麼壓力的活動,整一次我還行,總統天天整,換我我要怕的。”
胡先生不禁大笑出聲:“你怎麼越活越年輕?怪不得大家都說你脾氣像小孩兒,總想彆人不會想的事!”
求嶽笑道:“您怕我等下瞎講話,是吧。”
“這卻不至於。大凡性情天然的人,緊要事情上都有一點就通的靈性。況且總統下午才來。”胡適笑道:“今天不是什麼劍拔弩張的場合,美國人在民主平等這些事上,到底還是先驅,誤會既已解開,又有總統那番話在,你也不必擔心他們再生風波——總之大家和氣就好。”
“……”
金總覺得這老哥怎麼有點兒精美傾向?瞧你把美國吹的!又不記得他們怎麼走私白銀跟我們落井下石了是吧,要不是你老弟我拳頭鐵,今天哪有好臉色給你看。
不過翻過來想想,落後的向往先進的,專|製的向往民主的,也都是時代使然。蔣光頭和美國財閥們大哥彆笑二哥,各自都有槽點。金總不欲在這個時候跟胡先生辯論燈塔的真假,心思放在正事上,他暗暗祈禱待會的記者會不要鬨什麼幺蛾子。
順順溜溜地走完過場吧親們!這大熱天的。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金總難得小人之心,不料記者們居然君子之腹。采訪和招待都是笑眯眯地搞完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下午的采訪又是集體拉去草坪上,熱,還蚊子多,羅斯福可能是對談話氣溫有什麼特殊癖好吧,冬天燒爐子夏天烤太陽的。又或許是拜總統這一通折騰,所有記者都沒心思多捯飭花招,畢竟采訪你要去日頭下麵蹲著,照完了才能回太陽傘裡乘涼。
大家誰也彆虧待自己,聖意都擺在那了還不懂嗎?叫你少曬太陽少說話,多喝可樂多劃水。
總而言之,一天的時間就在香檳和可樂的氣泡裡飛快地過去,轉眼已經是夕陽西下。成群的車隊按著序列一班一班地開出記者會的場地。他們要開往赫伯斯特劇院。
滿城華燈照亮了這座古典式樣的白色劇院。
求嶽從車窗裡遙看燦爛的晚霞,覺得它很熟悉,那時和露生從寶華山上下來,情景仿佛,後來和石瑛去句容野釣,回來的緋雲也很相似。人世間的種種就像天地間的一出戲,是天與地藏著的煙火心事,日落不是道彆,是揭幕。
演出要開幕了。
且說露生這頭也是忙了一整天,上午配合著檢查了所有演出的道具,確保對演員和總統都安全無虞——其實已經檢查了四五遍,這一遍卻是不能省的。好在午後諸事皆畢,大家吹著風扇,飽飽地休息了半天。日落時接了通知,各自裝扮起來。
於是劇院後台一忽兒變得很像盛遺樓的後院,也像天蟾舞台的化妝間、又或者是崇林社的後場——翻開的衣箱子,隨手搭放的家夥,胭脂、水粉、油彩,滿桌子都是,親切的琳琅滿目。
這情景是能讓伶人們忘卻緊張和疲憊的,他們能在高一聲低一聲的胡琴和笛子裡,細辨出聽戲人颯踏的腳步,這方是真正的前奏,比鑼鼓絲弦更添一重。中國戲的後場兒永遠是這麼熱熱鬨鬨,沒一個人不伸兩下筋骨、沒一個人口裡不哼兩聲——你看這和鮮花店往包紮好的鮮花上撒露水是多麼相似,也和珠寶店用天鵝絨擦一擦戒指多麼相似,他們的身段和聲音就是人間的鮮花和寶石,挑簾子前的這一刻,花要帶露、玉要完璧。
徐淩雲從前麵跑回來,揚聲道:“快了、快了,諸位預備齊了?外頭講話了。”
他們聽見麥克風調試的電音,一陣掌聲,然後是漫長的講話。因為是英文,誰也聽不懂,但這些日子聽人說洋文多了,都稍通一二。俞振飛笑道:“我來給你們翻譯,‘采納’是中國,‘阿美利堅’是美國,“坑鬼條兒來嬸子”是‘祝賀祝賀’。”
眾人哄然大笑,幾乎拿不住筆,又道:“可見繁文縟節這種事,哪是中國才有?美國官老爺講話,也是這樣沒完沒了的。”且問露生:“你是見過總統的,這個講話的是他還是彆人?”
露生扶著耳朵辨道:“不大像他,他是有年紀的人了。這人洋文一板一眼的,不像外國人,倒像咱們中國人。”其實外麵是胡適在致辭。
沈月泉道:“各位收收心,咱們俱不是沒見過大場麵的人,周先生、俞公子,萬人空巷的場麵也都見過了,玩鬨歸玩鬨,手上功夫彆鬆,且都起來活活筋骨,彆叫這些不通文雅的蠻人小看。”
大家稱是,裝扮好的就都起來遞一遞把式。唯周信芳第一個出場,與沈月泉坐在一處,兩人喝一壺淡茶潤氣。忽然又有人推門進來,大家回頭一看,都起身相迎:“金大少怎麼來了?”
求嶽擦擦臉上的汗,笑道:“我來看看你們。”
他是趁著講話的縫隙溜進來的——原本陪著羅斯福坐,應該乖順如雞,然而金總一見舞台這熟悉的出將入相,不免又想起得月台那天的良宵好戲,頓時盼著快點讓露生上場。新郎官的心情都冒出來了,屁股在椅子上就坐不住。
總統看他輾轉來回,問他:“你要去洗手間?”
金總誠實道:“我想去後台看一眼……”
“去監督嗎?”
“呃不是,就是想看看。”金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想露生了。
總統莞爾一笑,擺擺手叫他去,又調侃道:“快點回來,我需要你的說明。”
“回來回來,肯定回來!”
兩邊官員都頗覺好笑,大鬨華爾街的HelonKing和組織演出的HelonKing像兩個人,前者陰險狡猾,後者像個憨批。美國是缺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個成語,它簡直是給金求嶽同誌量身打造的。
這麼一攪和,氣氛倒也不似先前鄭重了,交頭接耳地,他們談論起舞台兩邊的銀幕,這是以前的京劇表演沒有的,歌劇和百老彙的表演,也不大見過這樣的布置。
金總一溜煙地竄進後台,後台是另外一番景象,熱鬨得像過節。見到求嶽,都起身問好。求嶽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在角落裡找著了露生——原來在跟徐淩雲遞出手。兩人都把下擺束著,接拋一套短劍。
露生見他,倍感驚喜:“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緊張不緊張。”
求嶽自覺這話放屁,他在暖熱的燈光裡端詳露生的臉,妝很濃,衣服的顏色也太豔麗,想象不出上台之後會是什麼樣,但露生這樣打扮就是好看,不是衣服好看、也不是人好看,是這種濃妝豔抹的狀態好看,濃妝豔抹在這一刻不是一個貶義詞,它是對舞台勞動的一種具象的形容,濃是用心、豔是成果,和武士們閃亮的銀鎧有異曲同工的妙處。
他目不轉睛地看露生,口裡道:“怕你們一天下來,還沒唱戲就累壞了,”
“並沒有累著,都這時候了,誰還臨陣磨槍?上午陪大人們檢查了道具,下午就都歇著了。”
“又檢查?他們不嫌煩啊。”
“查一查也是好的,橫豎上台前我們自己也要理一遭,有他們幫手,倒便宜。”露生見他定定地隻是看自己,不覺有些害羞,彆過臉笑道:“你從總統身邊逃席,來了,又隻說這些呆話——”
求嶽憨笑:“你這眉毛怎麼好像歪了。”
“歪了麼?!”
“有一點兒。”
露生連忙跑到鏡子前頭,端詳片刻:“沒有歪呀……給你說得我疑疑惑惑的,怎麼好像歪、又好像不歪?”探身問承月:“月兒,你瞧我眉毛畫偏了沒?”
承月提著水袖過來,瞥一眼金大少:“……我瞧不出。”
露生氣得罵道:“你是個飯桶。”
眾人聞言都笑,又都看白老板的眉毛到底對不對,這個說“似乎是斜了那麼一丟丟,上了場子誰在乎這個?”那個說“柳葉眉就是這麼著呀,我看沒毛病。”七嘴八舌,各自評論。
求嶽在旁邊小聲地建議:“要不我給你重畫一個?”
“你來畫?”
“呃……那什麼,你自己畫也行。”
露生看他期期艾艾的樣子,忍不住一笑,把筆拍在他手裡:“畫吧!可彆畫錯了!”擦去半邊、仰起臉來。求嶽道:“你閉眼。”露生道:“閉眼怎麼畫?那不是一個高一個低了嗎?”求嶽又進入知識盲區,“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那你彆動,我畫了啊——”
蘸了油彩的筆鋒,柔軟地在眉端停了一瞬,有一點像親吻。
偏外頭有人拿英語喊:“金先生!請您回去!第一排的席位不能空缺!”
求嶽急得顧頭不顧腚,前麵屏氣凝神、在眉頭上用功了一萬年,怎麼眉毛這麼難畫啊跟想象的不一樣啊化妝的是不是人均大畫家啊?後麵被迫果斷,他媽的不就是一條橫線嗎——好的橫過去拉閘完事!
畫完看看,還挺是那麼回事兒的!
他把筆戳在露生手裡,答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忽然小跑回來,端著露生的臉,又看一遍,由衷地說:“我的寶貝真好看。”
說完他就跑了。
什麼叫王八蛋?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衝進來攪屎,然後跑了,這就叫王八蛋!
露生見他出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對著鏡子看看,果然還是畫歪了。自己畫的是向下去的,求嶽的眉毛是往上的。笑了一會兒,拿毛巾把自己的那邊擦了,畫成和求嶽一樣的——仿佛更英氣些。
而鑼鼓班子已經就位了,琴師和笛師們也起身了。
金總跑回席位的時候,演出將將開場。
胡適已在總統另一側坐下,台上正是一列一列的宮女和朝臣在走場子,一通鑼鼓,麒麟童扮著越王上場。胡先生口角春風:“這也是中國現今非常有名的表演家,周信芳,帝王、忠臣、以及各種成年男子,都是他很擅長的領域。”
麒麟童蟒袍金冠,威嚴肅穆,隻見他行到台中亮相,洪聲唱道:
聖禹開基,神工留跡,千年王業猶存。宿承茆土,吳越隔江分。運值春秋季世,天王遠、政令紛紜,看鄰境、乾戈正起,東海泣波臣。
縹緲孤城海上居,蕭條霸業繼無餘。夙傳宛委山中瑞,猶佩當年金簡書。西阪楚、北連吳。雄心未遠竟何如。他年匡濟尊周室,始信東南有丈夫!
接著便是念白,自明身份。胡適又向總統低聲講解:“這是越國的國王,他們和隔壁的吳國關係不好,一直打仗。吳國強、越國弱,所以越國國王在尋求有能力的大臣,想聽取他們的意見。”
總統笑笑,指著牆上的幕布道:“我能看明白。”
原來兩邊的銀幕上投影著說明,這正是台上越王的主意——既然資金充足,不妨調設兩台露天電影機。在劇場兩邊的牆上掛起白幕,把翻譯後的英文說明放映出來。
效果拔群。
總統津津有味:“這位國王是一個有頭腦的領導者。”
你不愧是政治家,看個戲都要抱團。
故事就這樣展開來——越王在宮中小宴,吳越世仇,他詢問大臣範蠡,有沒有好的計策,能夠一舉打破越國現在的窘境呢?
範蠡回答,這件事不能急進、隻能緩圖,微臣正慢慢地為陛下尋求一個解決的辦法。
越王拈須頷首,歎息道:雖春和景融、邊烽稍熄,但弱難禦強,若不早定計謀,隻怕終被強梁侵侮!
求嶽看過麒麟童的戲,王亞樵也喜歡看,他們當年在天蟾舞台聽過他唱的鹿台恨,那時他扮演比乾,麵目舉止中便帶一種剛烈耿直的性氣;麒麟童也唱過浣紗記,從前是扮演裡麵的伍子胥,自然也是忠肝義膽、忍辱負重的類型,求嶽以為這些角色,都是有點周先生自己的性格投射在裡麵——不想他演勾踐,也能如此傳神。
勾踐應該是什麼樣?你要問文盲的金同學,金同學是鐵答不上來的,但完璧的表演之所以被稱許為完璧,那就是它能讓你初見便知這一定是最佳的詮釋。麒麟童刻意地沒有完全挺直腰板,而是微微地傴僂,腰身傴僂但脖頸挺直,他用身段來詮釋這個複國之君臥薪嘗膽的性格。加之他那蒼涼遒勁的唱腔,從容沉穩的帝王氣度,若是國內開演,此時必有人高呼喝彩。
——可是劇院裡靜悄悄的。
求嶽覺得這不正常,太靜了,不像是個看戲的場麵。他上輩子的媽是個典型的附庸風雅,逢年過節,喜歡帶著兒子去國外看看表演(主要是發朋友圈,贏取一排“王總高雅”的點讚),悉尼歌劇院和舊金山歌劇院,老媽也都抓著他去過。“上流社會”看表演的情形,求嶽經曆過,所以知道他們其實沒這麼安靜,禮儀這種東西在權貴階層總是被保存得很好,他不信八十年前的觀眾會因為更有禮貌而靜得像群死雞。
他看看羅斯福,總統神色如常,保持著興致勃勃的狀態,他又看其他的觀眾,太黑了,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而直到目前為止,金總簡直像個擺設的花瓶,一句幫忙的解說都沒有,全程是胡適在carry。
要是傳到蔣光頭耳中,光頭必要罵:“娘希匹,鬨事的時候一套又一套,這時候像個木頭!”
但凡動動腦子都不該叫金總來當解說好吧。
不叫他解說,倒不是因為他文盲,而是“關心則亂”四個字的緣故。金求嶽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給羅斯福當解說員,在彆人看來這是一場演出,而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攻城略地的戰場。黛玉獸隻能勝、不能敗,但他到底能不能贏,求嶽心裡根本沒底。
他看過露生的排練,然而這個“看過”就跟視頻手工教程差不多,加億點點細節。露生哪有時間讓他通觀全貌?他看到的都是這樣或那樣的片段。
所以臨到昨天夜裡他還在擔心,擔心昆曲對不上這些美國傻子的胃口,京劇好歹還有個熱鬨可言,昆曲咿咿呀呀的,怎麼辦?
你看現在不就是嗎?麒麟童唱的這麼好了,就連粗通皮毛的金總都知道他厲害,操蛋的是這裡的觀眾其實連皮毛都不通!
觀眾冷漠的反應著實不是一個好信號,無論搞多大事都不緊張的金總,頭一次如坐針氈,緊張得想哭。
其時台上範蠡正唱:“柳舒花放、春和景明,暫解印綬、改換衣裳,潛遊田野。”
他以遊春的步伐退場,燈光暗了,序幕結束了。
短暫的寂靜之後,輕輕地響起一聲脆笛,舞台上起了乾冰的煙霧。
台下的人們發現幕布換了——像天也像水的的柔和的碧色,隱隱地畫著青山,隨之而來的是輕快的笛聲,起初如空山幽響,斷續一聲,漸漸地便如鳥雀爭春,使人感覺到這是遠離宮廷的鄉野之中。
雲霞一般的煙霧散去,舞台深處現出一個嬌小的身影。
徐徐向台前行來,她漸漸地近了,緩緩明朗起來的燈光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清晰,連她頭上的小花、繡鞋上的絨球,都看得清了,就在這一瞬間,求嶽心中暗呼一句“絕了!”
而觀眾們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這和他們想象得完全不一樣。
平心而論,要讓當時在場的任何一個觀眾去設計這場演出,絕大多數人會想,為國家獻演的,一定是一場大戲。那麼它的女主角,也應該是派頭十足,有神明或女王的氣勢。
不能怪他們要這樣想,因為過去訪美的中國戲劇,女主角一向以端莊、優美,珠翠琳琅的形象出現。就連這次演出的宣傳也是如此這般地染足了勁頭,你看外麵那些迎風飄蕩的彩旗、櫥窗裡張貼的海報——所有人都以為會是天女散花那樣廣袖長衣的仙女,不料卻是這樣一個輕羅短打的俏麗姑娘,一身青衣,從水墨畫就的山水裡來。
她是倒著走出來的,搖搖擺擺,還有一點蹦蹦跳跳,不知怎麼好像就在這個舞台上長大似的絲毫不見局促,又或者,這舞台其實就是她的家,是近在眼前的越國水鄉。觀眾們從她顧盼的背影裡,看到盛開的桃杏、又看到早啼的春鶯,這些都吸引小姑娘的注意力,所以她那翹首亂看的散漫樣子讓人意會了。
這時候鶯鳴似的短笛也響起來了,輕輕地,還伴著鼓點,像細雨打在花瓣和羅衣上的輕柔、也像浣紗溪入太湖裡的漣漪,姑娘倒行至台中,仍不肯回頭以麵目示人,她是出來玩樂的,笛聲化作的鳥兒她要追、鼓聲化作的蝶兒她也要撲,笛和鼓以精靈的姿態圍繞她身邊戲耍,她輕靈的身段在舞台上飛舞。不知是惹怒了哪隻暴躁的野雀,一陣吱吱哇哇的撲打,少女躲閃不及,掉過身來——亮相了。
像春山爛漫的野花,她向人們粲然一笑。
台下的觀眾們都甚良好教養,不會起哄,也沒有國內“碰頭采”的認知,隻是這個亮相確實俏到他們心裡去了。和想象中可愛的東方少女一模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還有這個年紀十足十的天真稚純——因此不約而同地,低低的讚歎像暗流在劇院裡翻騰了一瞬。
他們也才看清,這少女手裡擎著一把寶劍。
她嬌憨地伸了個懶腰,隨手舞出一個劍花——沒有舞好,劍從手裡飛脫出來——可是很巧妙地,微一探身,那把劍又聽話地回到她手裡。觀眾有些想笑,其實知道這是設計好的,但這個精巧的功夫確實值得以會心一笑來稱讚。
姑娘好像聽見台下的暗笑,頗覺沒麵子,嬌媚地橫過一眼,再挽一個劍花,這次可就大拉閘,這劍有心跟她過不去,人向前而劍向後,再一次地甩脫出手,劍當啷一聲掉在台上!
觀眾們錯愕了,這是演砸了嗎?
小姑娘尷尬地摸摸頭上的花兒,生氣地走回來,左轉兩圈兒、右轉兩圈兒,不免惱羞成怒,跺著小腳把劍踩了一遍——寶劍是有格的,踩這頭、那頭便翹起來,踩那頭、這頭又翹起來,她愈踩愈用力,滑稽中藏著些巧妙的手段,逐漸腳尖上著力,微微一踢,劍隨腳尖飛起,這一次穩穩地被她奪在手裡,橫身飛燕般一個探子——好漂亮的劍花!
一劍破空,前排的觀眾甚至聽到了劍嘯。
羅斯福忍不住極輕聲地向求嶽道:“純熟的技巧,他表演得太好了。”
然而金總完全沒搭理,金總內心在高潮,金總心說這就算好?!馬上還有更好的——圍觀過的排練選段此刻終於在他心裡組合起來了,他明白露生要怎麼演了,那一段精心練就的劍舞就要來了!
它是第一次麵世,但有幸觀演過排練的人已經在心裡將它定義為“名段”,它是毫無疑問的名段——露生在排演這一段的時候,專程請教了梅蘭芳,梅蘭芳道:“劍舞的名段,一個是虞姬辭霸王,一個是百花公主贈寶劍,但這兩個都跟你要表現的東西不合式。虞姬重情緒,功夫上都要省略,因為人家看的是你一個悲情,不是你手頭花哨功夫;百花公主呢,要俏式,還得有點兒閨閣風度,不能失了公主身份。”
露生點頭:“越女跟這兩個刀馬旦都有區彆,她這個劍上功夫是看點,一定要飄逸,要舞得銳氣,舞出神乎其技的效果來。”
這是內行人請教內行人,不談做工也不談套路,完全是談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