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起來非常荒謬,卻是偶然中帶著必然的因素——如果你是一個專業的記者,你會發現金求嶽和白露生沒法出現在一個相框裡,倒不是他們的相機有特異功能,發現了他們之間超自然的秘密,他們隻是憑著專業素養,發現這兩人的氣質其實水火難容。一個是沉靜、專注的藝術家,懂得人情世故、矜持中含著溫柔;另一個是野性有膽魄的混世魔王,講話總是簡單明了,有時粗俗得像下等人。
兩種性格都尖銳、鮮明,按理說是攝影家最喜歡的戲劇性人格——但你不能讓他們倆在一起,在一起就像氫氣和氧氣,不但不爆炸,甚至變成了水,兩個人都變得模糊不清,傻氣從他們眼裡冒出來,藝術家不像藝術家了,變成個小貓咪,魔王也不像魔王了,變成個大傻狗。
這個問題在尋常人眼裡倒還不那麼突出,可悲的是夠資格登門的攝影師哪個不是火眼金睛?他們的鏡頭也跟他們的眼睛一樣,是經過千錘百煉的毒辣,因此這問題在鏡頭裡被無限放大,以至於達到了不可回避的程度。
這多令人鬱悶。
那個時代膠片非常珍貴,動態的攝像機還沒能成為記者們手中常見的武器,攝影是媒體唯一輔助文字來展現人物的手段,這兩個人又是新聞的熱點人物,門檻都快被踩斷的難得一見,攝影師們好不容易才得到拍攝的機會。因此他們斟酌又斟酌,最後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獨照來表達他們最想捕捉的形象——這其實是後世新聞學裡頗受指摘的一個問題,記錄是真實的,記錄的角度卻是經過裁剪的。
最後拍攝出來的白露生,或顰或笑,但都像是第二個梅蘭芳;拍攝出來的金求嶽,醜化倒沒有醜化,畢竟對手如果太挫反而是對自己的侮辱(不拍合照的原因主要來源於此,英雄的美國人民接受不了乾翻自己的是個傻狗),金總在這樣那樣的照片裡鷹視狼顧,反正是美國人心中乾翻華爾街的那個魔鬼形象,總體點評就跟滅霸差不多,冷酷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
其餘寥寥無幾的合照,都是跟其他要員的官方攝影,兩個人都距離甚遠,呆不乎地目視前方。
記者們不是沒發現什麼,恰恰是發現了,所以隱晦地屏蔽了。這世上隻有一種東西能把兩個人調和成同一種色彩,如果白露生是夢露、金求嶽是肯尼迪,那一定會有一大堆角度刁鑽的照片百世流芳,但很可惜,他們不是。離彩虹旗在這個世界上揚起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有耶穌的國家甚至比裹小腳的國度還更保守,因此記者們不敢把空氣裡流動的某些東西拍攝出來,最後寧可選擇呆板。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選擇糊弄完事。
唯一一張可圈可點的照片來自一個匈牙利攝影師的鏡頭。他打電話求見兩位中國先生,希望能以獨立攝影師的身份為他們拍攝一組照片。這個電話按理說金總根本不會鳥,觸動金總的理由很俗,因為攝影師說:“我之前服務於《vogue》。”
金總心想,好啊,老子上輩子還沒上過窩瓜呢,上輩子的金總是時尚毒藥,時尚圈八百裡外都能聞到金總的俗臭,避之還唯恐不及,沒想到這輩子倒有時尚圈舔|腳的時候,當然恩準覲見。至於這人姓甚名誰那是完全沒必要記住,金總在心裡給人取了個外號,就叫vogue哥,簡稱V哥。
V哥來了之後先喝咖啡,果然也是一臉懵逼,隨後眉頭緊鎖,紅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爭分奪秒地構思著畫麵和鏡頭。一壺咖啡喝完,他在房間裡簡單地布置了一番,出人意料地讓露生和求嶽一齊坐下。
金總:“你確定?”
科特茲頭也不抬,在照相機的布簾子裡簡潔地回答:“yes.”
照片一周之後洗出來了,就是承月在紐約時報上看到的那一幅——金求嶽的大臉占據了整個畫麵,黑白攝影中常用的、逆光的角度,並非鷹視狼顧的形象,反是稍顯倦怠的若有所思,偶然一回顧所抓拍下來的真實。在他的斜上方劃過一隻手,姿態曼妙,是中國戲曲裡頗富代表性的蘭花,捏著一條絲綢手帕,帕子垂落在畫麵的一側。
金先生的目光也凝聚在手帕上。
手帕在光暈裡。
不得不說紐約時報太有眼光,丟開了自家養的一群大觸,選擇用這張照片登上頭版頭條。構圖和用光都無可指摘,關鍵是它太有創意,油畫一樣含蓄地定格了人物最真實的一瞥,白露生以一個道具的方式出鏡,這隻手精妙地剖取了他藝術修養的截麵——精通現代藝術的人必然能領會這種妙處所在,德加的背影和羅丹的斷手都是此道中的翹楚,它比整幅的人像更引人注目。
即便放在八十年後,這也是超一流的大師級人像,普利策沒跑了。
露生看了這照片,心中會意,暗呼佳作,然而金總審美還是一如既往地俗,金總大失所望並破口大罵,“狗窩瓜八十年前還是這麼狗眼看人低,他媽的用手出鏡,這種狗點子虧他想得出來。”
露生笑道:“給你拍個照,祖宗十八代都給你罵遍了!到底哪裡不好?我看這張好得很,最像你。”
金總委屈道:“哪裡不好你不知道?!我要的是合影!合影!你是工具人嗎隻露個手?擺明了就是瞧不起你。我就說,那天他為什麼不叫我們擺姿勢,你起來給我擦汗,他突然哢嘰哢嘰拍起來了,問他他還自信得很——真信了他娘的的臭邪,害老子白期待了一個星期,早知道白皮豬不乾人事。”
露生心中替科特茲抱冤,卻也明白求嶽期待個什麼,因此兩頭都不好說,隻能誰親近說誰。金求嶽就是大事上像人,小事上像狗,一不滿意就亂咬。含笑捶了他一頓,說:“我又不是沒有好照片,偏你會計較這一張半張的,回去了隨你怎麼照呢,難道這輩子就照這一回?”
氣就在捶人和親嘴兒中間亂七八糟地消了,V哥費儘心血,連句謝都沒得到,還慘遭永拒登門。但這張好照片卻實實地勾起了求嶽照相的興趣——原本已經照煩了、照怕了、膩得不能再膩了,可是好東西哪怕不在你的審美層麵裡,它靜靜地就能夠感染你的心,呼喚起你和它的共鳴,你的心聲是不管你的嘴怎麼罵的,心會自說自話。
金總儘管討厭科特茲的這張攝影,卻承認他拍出了自己和露生溫柔的聯係,還拍出了他們兩心相知的勇敢,不止是愛情上的,還有更崇高的理想的共鳴,他甚至用一條手絹神奇地把這種聯係具象化了。可是金總就是這麼俗,他不喜歡這樣隱晦的背麵傅粉,他要把這種感情濃油重醋地搞在明麵上。
其實也有一點懵懂的直覺。科特茲的照片太過於凝重,它多像一幕電影,好像把他們兩個人過去和未來的時光都照在裡麵了。不是甜美的喜劇,但也不悲,是一幕正劇。
金總說:“總覺得哪裡不太得勁。”
金總想要甜的。
他一下子發現自己成長於隨時隨地想拍就拍的時代,導致對照相留念這件事情一點概念都沒有。他和露生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合照(他認為的像樣)。
然後他就行動起來了。
露生正是因為知道這個來龍去脈,所以一聽見照相師來了,忍不住樂了——越想越好笑,等到聽見那個照相師一口滑溜的京片子,他就更忍不住笑了,明媚的笑意從他眼裡飛到眉毛上,讓幾十米開外的照相師心頭一顫——白露生的花容月貌現在已經是名播海外,但照麵一見,那種稀奇的感覺還是一個勁地從初次見麵的心尖上冒。
未曾見有人能生得如此媚而不俗,像新鮮的荷花一樣,端莊有風致。
可惜他拿的不是小萊卡,他背著帶三腳架的大抽屜,隻能眼看著那個笑容驚鴻一瞥地綻開,轉向金少爺去了。
金總害羞道:“笑個屁。”
露生抿著笑意,沒抿住,用手握著臉,輕聲細氣地問:“你怎麼又乾起這種事兒了?”
偏是這個照相師不會說話,跑到露生麵前奉承:“我祖上積德了,今兒能這麼近瞧瞧白小爺,我這相機也積德,今兒能給您映留芳容——您放心,我照相的技術是整個美國都誇好!凡是咱們中國人在這兒落腳的,結婚生孩子、開業辦大事,在我這照相,都滿意!我跟您說,去年三藩大學的留學生畢業,也是請我過去拍的合影——他們洋照相師不知道咱們中國人的心,照出來的總不端正。您要拍什麼,儘管地吩咐我,我保許給您這絕代風華照出來,一點兒不像我倒賠您錢!”
這一番話說的馬屁衝天,露生聽他講“結婚生孩子”,難為情之餘還有些受用,看看求嶽,忍不住又笑。
中國風味的照相就在這馬屁衝天的吹捧和嘻嘻哈哈的羞澀中,利落地展開。照相師取景極快——主要是拜這兩位說不完的悄悄話,約了他九點鐘來,結果他倆在花園裡噴魯迅噴得上頭,照相師隻好自己在花園另一角打轉。
這師傅卻也有些真功夫,原本欲取好萊塢的牌子作景,轉了兩圈,他發現比佛利山莊的亭台樓閣,湊合湊合,倒也有真山真水的意味。那一個牌子不免落俗,誰來洛杉磯都這樣拍的,卻不如鮮花嫩柳,亙古的好景襯托美人。因此就取定一片柳蔭,斜照進極好的陽光,叫夥計們搬來預備好的太師椅、海棠幾,擺設鮮花鐘表,就請客人入鏡。
金總坐下了才覺出不對味兒:“怎麼就一張椅子?”
照相師從相機後麵冒出腦門:“不是合照嗎?”
“是合照啊,你這搞一個椅子怎麼坐?”
照相師愣了一下,心說您二位是要各據一席?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才那麼拍呢,您離登仙還有一百年,擺這姿勢照相?這話說了怕挨打,可是椅子又隻帶了一張,現在要變格式,隻能再去酒店裡借——頓時和夥計們忙亂起來。
露生笑道:“你就讓我站著罷,人家照相都是這樣的。”
“我為什麼要跟彆人一樣?我要平起平坐。”
“……你怎麼是個傻子?”露生氣得在背後戳他一下,輕聲嗔道:“我說站著就站著!”
“……”
求嶽忽然回過味兒來,後知後覺地領悟了“人家”兩個字不是普通的人家,原來是那個“人家”——心中滔滔滾滾的直男的慚愧,還有甜蜜,心說露生怎麼這麼知道我的心?比我自己還知道!他偷偷看一眼照相師,好在師傅比自己還蠢,趴在相機後麵發呆,不知道眼前這二位啥時候才能掰扯清楚——把露生的手一拉,笑道:“你早說嘛。”
露生紅了臉,也笑,掙他的手:“說什麼?我沒說什麼。”
“甩我乾啥?拉著嘛。”求嶽硬把他的手拉住了,向照相師道:“就這麼拍吧!”
師傅心說這都折騰什麼玩意兒呢?我剛才不就叫你們擺這個姿勢?看看他兩個挽著的手,又覺得這姿勢好像有點串戲,他實在懶得問了:“那二位架好嘍!臉朝我這兒看,笑一笑——”
哪用得著你說笑,那兩個笑得不能再標準了,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也不過就這樣了。
“笑一點——再一個——”
這溫柔的姿勢是民國照相裡,最常見的姿勢,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名義上的主次有彆,其實遠比分坐兩席的格局要親密。玻璃造的銀版不甚清晰,朦朧裡是一種宛如初見的靦腆,手握起來,很端雅的伉儷情深。
作者有話要說:從今日起開始,隔日更新。每天晚上六點~
體量所限,日更壓力比較大,隔日更新保證穩定。
為小金總和黛玉獸拍攝的V哥,即是世界攝影史上極富盛名的一代宗師安德烈科特茲。學攝影的小夥伴應該會對他有所耳聞。這位大師前半生籍籍無名,卻開創了人物攝影的諸多先河,今時今日仍有許多攝影家將他奉為精神上的導師。他簡潔強烈的風格在後來的數十年中影響了整個現代攝影行業。
金大狗雖然不識貨,親媽還是想給他留張好照相啦。
話說第二張照片眼熟嗎?
有些人因為這照片吃醋得發瘋不是沒道理的。
不知道你們喜歡哪一張呢?=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