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年的夏天,連續半個月下不來雨,天也不見太陽,庭院裡耷落的枝葉將天空攏成四四方方的一塊。培黎就站在這一小片空白的天光裡,他仰望黯淡的雲翳,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有人從前院快步進來,那是四十歲的金忠明。他看見培黎,三兩步趕過來,將手擦著汗問:“裴先生,文大人可還好些?”
裴義理是培黎的漢名。
“這樣的天氣,健康人也要生病,病人就更不要說了。”培黎又畫一個十字,憂心道:“早上吃下去的藥,剛才連飯一起吐了。我看他的狀況很不好,還有大夫願意來嗎?”
金忠明跌足搖頭:“哪還有大夫?方圓百裡的名醫都給請遍了!剛送回去杭州的那個,跟我實話實說,他說文大人是憂慮害及心肺,陰陽兩虛,現如今全靠藥吊著。我已火速報知他老家,叫他妻子快快趕來,隻要能見上一麵也就罷了!”
他們所說的“文大人”,即使當朝翰林學士文廷式。此人是嶺南名宿陳澧的入室弟子,甚有文名,光緒寵愛的珍瑾二妃,皆是由他開蒙教導。
這種為女兒作師的事情,清流之中止增笑談,但珍妃聰慧、瑾妃端重,二妃深得帝恩,因此於文廷式的履曆反而是增光添彩的一筆,更因此加蒙聖恩,金鑾殿試點為榜眼。
十數年間,文學士可謂是聖眷隆重、風光無限。
而他現在就躺在這座偏房裡,已經十幾天沒有坐起來了——誰能相信?誰敢相信?培黎想,這就是曾經戴花遊街的人!
六年前的戊戌變法,皇帝希望能通過政治上的革新,來改善國家的情況。文廷式身為帝黨柱石,也熱切地參與了這場改革。培黎就是在那時認識了這批思想進步的有識之士,那時他剛來到中國,在京師大學堂教授英文。談起這個國家未來會變成什麼樣,文廷式笑道:“義理到京城來,難道隻想傳教嗎?我朝維新變法,旨在掃清宿弊,不僅如此,還要引西學、辦洋務,你既通漢語,又滿腹才學,能教的東西可不止英文罷了!”
——誰也沒有想到,革新僅僅維持了三個月,皇帝被太後囚禁起來,他的愛妃也被溺死在一口井裡。
因提拔他的學政與金忠明有些交情,文廷式即在這句容鄉下的小小宅院避禍——不敢對外聲張,隻說是家裡請來的先生。培黎也從京師大學堂請辭,輾轉來到南京。奈何朝中風聲鶴唳,文廷式在句容猶如驚弓之鳥,時常夜半驚悸,加之兩三年來,接連地聽聞帝黨舊友被拘捕問斬,心中憂恨慈禧亂政,此中心情,旁人即便知道也難以分解。如此顛倒反複,食不能咽、寢不能寐,一年下來,終於病入膏肓。去年冬天他還能勉強吃下東西,自開春始,卻是隻能喝稀、不能食稠,藥湯下去皆是帶血嘔出。
培黎知道中國人的“見一麵”,那就等同於基督徒死前的彌撒——文學士沒有幾天好活了。
金忠明向他哽咽道:“這是怎麼說,接二連三地——我是再也見不得這種事了!裴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中年喪子,若再失此至交,人生還有什麼意思?早就說過變法這事行不得,唉,唉!怪我沒有前思後想,沒有把他們勸住!”
他這裡說,屋裡奉藥的丫鬟跑出來回道:“老爺快進去看看,大先生坐起來了!”
培黎和金忠明對望一眼,兩人心頭皆是一沉,進屋看視,果然文廷式端端正正地披衣而坐,雙眼明亮、臉色泛紅,隻是身上瘦得一些肉也沒有。他先向金忠明舉手作揖:“這一年來多有叨擾,金公厚恩,我來世當報。”
金忠明連忙地還禮——又覺和將死的人還禮,也不成個禮數,又痛又急地拍著文廷式的手:“彆說這樣話,我那兒子要不是你和汪公相救,也不能指望留下一個孩子。能夠與文公相交,是我金某畢生之幸。”
他越說越覺得這不像個話,可是臨到此時,也沒有彆話好說,隻說“嫂夫人就要到了,有什麼話,你要跟她交待,你要見她一麵。”
文廷式自知等不及家人,叫培黎和金忠明坐在床頭,說:“我所作文章、並詩詞雜筆,都已謄錄收冊,拙荊來時就交與她,叫她扶我棺木回鄉。另有我這些年來搜集的那些書,就留給安兒,這孩子很聰明,可惜我無緣多教他兩年。”
金忠明嗆淚應了,又見他遞來一箋書信,上麵寫明身後財物,也叫他妻子典賣作銀,一半與妻兒生活,另一半贈予培黎。
文廷式道:“我知道義理有心辦學,這錢就當是我還活著,也算為你儘一份力。”說到此處,已使不上力氣,人間最傷心景象莫過於此——身在異鄉,數殘生之將儘。金忠明連道:“你躺下罷,躺下罷!有什麼話,你躺下再說!”
文廷式隻是搖頭:“我還有一件事,要托付給義理,還有尊夫人。”
金忠明忙叫格格進來,文廷式一見她進屋,便掙紮起來,在枕上給她行禮。
宛心格格慌忙扶起他:“先生這是做什麼?忠明已經著人去南京再請好大夫來,您要好好將養,不會有事的。”
培黎在一旁默誦著聖經。
文廷式斷續道:“格格,我有一件千難萬險的事情,原本不該勉強,但除了你們,我也再無人可托。我知道你是個女中豪傑——”
格格以手止他:“當日大人救了允貞,我們夫妻永世感激,如今不說這虛話。”
文廷式點一點頭,招手叫培黎也靠近,輕聲地而艱難地,他說了什麼。兩人聽罷都是一呆,培黎深深歎氣:“上帝,你為什麼現在才說?!”
文廷式麵上紅潮褪去,漸漸轉成青灰,格格忙叫丫鬟遞來參湯,與他喂了幾口,他喘息片刻方道:“這事,這事我也不能斷定真假,但總看來倒有六七分是真的。我懇求你們,去探一探也好,於你也是功德一件——”隻聽他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濁,字句都停在舌頭上,卻無半分力氣吐出,勉力大呼一聲:“天可憐見!我大清眼見要亡於婦人之手!”他叫著金忠明的表字,叫著培黎:“伯昭!義理!我有何辜!”
他還想再說下去,奈何精氣用儘,喉嚨收緊、兩眼上翻,就此撒手人寰。金忠明夫婦頓時傷心痛哭,更悲戚文學士一生功名,此時連家人也沒能來得及趕到句容!滿屋子亂紛紛的,格格擦著眼淚叫仆人們端水來擦洗,卻連一條白布也不敢聲張掛上。上下人等念文學士生前平和,也都忍淚而行。
培黎眼見這一場心碎情形,深覺難過,在文廷式的額頭畫了十字,他走出停靈的房間,看見金家的小少爺正在廊下站著。
培黎難過得抱住他:“我的孩子,他去見上帝了,你的老師!”
小少爺不哭也不響,臉上很文靜的表情,由著培黎摩挲了一會兒,他溫聲道:“這實在可惜,裴先生請節哀。”
培黎一怔,心想孩子還沒回過神呢!蹲下身來用英語道:“那是你的老師,文先生,他再也不能教你讀書了——你想哭就哭吧!”
小少爺搖頭道:“我不哭。”
“為什麼?”
“我要是哭了,太太也會哭,太太哭了,丫鬟們便也哭,上行下效,都不能自持,外麵聽見了,這要怎麼解釋?君子有命在天,生死豈無分定?生前人事已儘,此時哀哭反添煩惱。”
“那你在這裡作什麼呢?”
小少爺仍是溫軟的聲音,帶一點稚子的奶聲奶氣:“先生大行,學生連服喪也不能,在此立孝,以全師徒之情。”
培黎心中吃驚,想怎會有這樣冷心冷情的孩子?不過六七歲年紀——要說他薄情,偏生什麼都知道,可要說他多情,哪有小孩子這樣懂得算計分寸?不能服喪、亦不哀哭,師門立孝,叫旁人無話可說。瞧見他大大的烏黑眼中,隱隱含著淚光,可是麵色平靜,半點不肯露出。
培黎想,這個孩子以後能成大事,他會是不得了的人物。
倏忽三十年過去了。
人生是這樣變幻無常,當年師門立孝的童稚的臉,如今與《紐約時報》上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培黎第一眼看到報上鷹視狼顧的形象,倒也沒有自動把他和當年的金明卿關聯在一起。他現在也病了,像當年的文廷式一樣,隻不過文廷式是心病,而他是實打實的身染惡疾,日常娛樂就是擰開廣播,看看報紙,聽侄子說些最近發生的事情。
按時間推算一下就知道,培黎老先生回國的時候,正是金總在華爾街興風作浪的日子。隨著爐邊談話的全國發表,侄子的床頭談話也全圍繞這個中國人展開。
培黎不禁笑道:“唉,小時候就能看出長大的樣子,他果然成了不得了的人物。”
侄子十分意外:“叔叔,你認識他嗎?”
“認識……英語還是我教他的呢,六七歲他就能把英文講得很流暢。”
侄子知道叔叔在中國呆了很多年,也很受人敬仰,但如此叱吒風雲的人物跟血脈親人居然有故交,不免讓這個年輕人大感雀躍。
看看眼前潦倒景象,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金先生現在就在美國,叔叔,你為什麼不去找他,他有很多錢,能夠幫你治病!”
培黎歎了一口氣。
“我的孩子,我們施舍給人,不是要求彆人的回報,而是贖我們身上的罪。我患的病,也是上帝對我的訓誡,它讓我的良心得到安寧。上帝會使我們不至於缺乏。”
侄子迷茫地摳摳頭:“那您為什麼要一直看這些報紙?”
不在乎就彆看了吧。
培黎半天沒有說話,他把報紙折起又打開:“這個人,如果有更清楚的照片就好了——”他戴上眼鏡,仔細地而沉默地,他盯著報紙上的照片。
真奇怪,他的經曆是假的,培黎想,明明那麼像真的。
往事已不可追,而他實實在在地在中國度過了人生的大半。民國建立之後,培黎專心辦學,他牽頭創辦了金陵大學農學院,采用半工半讀的教學方式,十數年來輾轉於江浙、華北、東北各地,不僅圍繞國內的基礎生產進行調研,也培養和輸送了大量的技術人才。
其中最有分量的成果,當屬現今仍存世的《中國農家經濟調查》。
要知道當時正打著中原大戰,軍閥們哪有心情來給外國人和學生們撥款做科研?這份長達數千頁的報告,是由培黎和另一位傳教士回美國爭取了財政部的支持,帶領金陵農大的師生們踏遍遼寧、綏遠、山西、陝西、河北、河南、山東、湖南、湖北、四川、安徽、浙江、廣東等十幾個省區,調研內容輻射區域水文、土地利用、作物經營等各個方麵,甚至連當時人口的家庭結構和消費習慣也一一予以記錄,可以說是民國年間最為詳儘的一份工農經濟報告。
而作成之後,它被無償地贈予實業部,由商務印書館翻譯刊印,以供各部門參考。
他生來不好自賞,所行之事,不求標榜青史,但求與人為善。因此這些經曆,侄子也不是件件都知道——懷著對醫藥費的卑微乞求,年輕人在金總麵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他現在這麼窮,是有原因的。11年南方水災,17年黃河水災,我叔叔都親自去了災區,他向政府提倡以工代賑,開墾荒地,又回美國成立華洋義賑會,當時募捐了1700萬。但這些錢他連一分都沒有要,最後結餘剩下的,都捐給了金陵大學。金陵大學的教學樓,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一邊想,一邊說,唯恨不太確定哪棟樓叫“裴義理樓”,也不確定是不是照片裡那個鐘樓,他局促地偷看金先生的臉色。
金先生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年輕人心中緊張不安——話到臨頭,怎麼哪句話都不太可信?
好像也沒有打動對方。
如果,如果他的叔叔善於自誇,其實完全可以再補充一下。1902年的夏天,河北五省發生嚴重旱災,受害災民兩千多萬。培黎親自前往山東賑災,引導大批魯民出關去東北定居,東北發生霍亂,他又在東北設法建立醫院——這使得他成為了日本人的眼中釘。為了躲避日軍的追殺,這位老人不得已又返回上海。
一來一去,用儘囊中私財,等返回美國的時候,他身上已經沒有什麼錢了。
但對金總來說,這已經足夠震撼了。
會搞紡織、會設計機械、金陵農學院的創辦人、還辦過醫院,中國有災他賑災,中國缺錢他籌錢,請問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培黎先生不會乾的嗎?
金總:爽文也不敢這麼寫吧?!
——從費城到康登縣的一路上,金總不是麵無表情,而是被震撼得沒表情用了。金總急需網友補充表情包,可惜現在沒有網。
有什麼表情包能表達“我跪了”的貼切心情嗎?
他隻是想撈一個技術員,沒想到真的會撿到寶啊!
真特麼踏破鐵鞋無覓處,老爺子有料不肯吐,金忠明真是老糊塗了,活放著這麼一個老寶貝不說,叫孫子周遊列國地尋找茅廬。早點告訴我們小金總,還用得著在倫敦差點兒挨槍子兒嗎——他倒不想想自己什麼都沒跟爺爺說,一天到晚偷摸地乾活。
金總此時頗有劉玄德訪諸葛亮的心情,知道這樣一個當世大才就撂在南京,幾乎是和自己擦肩而過,心中不禁大呼我是煞筆。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康登縣。
培黎沒有結婚,這位大侄子在此處的農場工作,因此回到美國之後,叔侄倆算是相依為命。大侄子帶著金總和牛馬秘書,三穿五繞地到了一座破教堂跟前,恰遇見牧師從更破的一間小屋裡出來,瞧見培黎的侄子,牧師趕忙跑過來:“你去哪裡了?約瑟夫沒有藥吃,痛得昏過去了——你怎麼離開這麼多天?!”
眾人頓時一驚,手忙腳亂地進了小屋——進門就是一股刺鼻的氣味,求嶽三人幾乎是乾嘔出來地倒退。
那是病人失禁之後又無人清洗,連同皮膚汙垢所發出的惡臭。
這房子窮到沒有一件完好的家具,窗戶和門也都是各種木條橫來豎去、補了又補,一台裂開的收音機放在床頭,是這屋裡唯一的娛樂,白天舍不得擰亮的燈泡從屋頂垂下來,燈罩是用廣告紙黏出來的。
而床上那個乾瘦的身體,無疑就是培黎了。
求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馬秘書捏著鼻子竊道:“金參議先出去吧,這裡實在不是站人的地方,要麼我叫幾個人過來,先打掃乾淨——”
“是我能不能站的問題嗎?!”求嶽回頭吼道:“你他媽會不會說人話?”他衝去床邊,先試培黎有氣沒氣——還好,有呼吸。手再向下一摸,全是屎尿,可見照顧的牧師也沒有多儘心,老人不知道在這熬了幾天,藥沒有藥、水沒有水,怎麼好人會過到這種境地?為什麼?憑什麼?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問:“裴先生得的是什麼病?”
“前列腺癌。”侄子哭喪著臉在抽屜裡翻錢,他急著去藥房湊一顆止痛藥,“他連路都走不動,隻能躺在床上。”
金總沉默了。
一個學貫中西的大賢,在海外漂泊半生,為異鄉的中國奉獻了全部的青春和熱情,贏得了一代中國人對美國的好感與向往。可是美國沒有善待他,中國也未能回報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