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往往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於露生而言正是如此。此時樹蔭和人影在車窗外緩緩移過,宛如他心頭一團亂麻。
司機叫了他幾回,都是不應,隻好嘗試著再叫一聲:“白老板,睡著了麼?”
露生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什麼事?”
“前麵就是唐人街了。您今天走了好幾家,要是累了,改日再來也成,我瞧著您精神有些短了。”
露生揉著太陽笑道:“可見你不是聽戲的人。乾我們這一行的,早上吊嗓、晚上趕場,所以得空就歇歇,習慣性地就打個盹——哪裡就累了呢?”
司機咋舌:“怪不得您天仙似的,真是好嬌貴保養!”
露生不耐煩和他說這閒話,淡淡一笑:“剛你說問路,問到了沒有?”
“問到了,往前走到頭,那棟大樓就是。”司機從後視鏡裡投目於他,“您怎麼想起來要去安良堂?”
“人家也送了花籃,給我撐了場子。今天走的這幾家都是下帖子請了,卻沒肯來吃飯的。想來是不願意下降身份,還是我登門妥當一些——今天一齊謝過,再過幾天就回去了。”
“話是這樣說,那可是黑道上的地方,一個人孤身去,隻怕不大安全?”
露生抿嘴兒笑道:“黑幫難道吃人?他們也聽戲,不過是去坐坐罷了。若是彆家都去,單撂了這家,豈不是失禮,使館那邊也打了電話,橫豎不會拿我怎樣。”
司機聽他如此說,也不好再多言。車子駛到樓下停住,看他抱了禮物下車,司機猶道:“我車就停在對麵街邊,等您出來,若是有什麼事,您遞個話兒出來。”
露生囑咐他:“買煙買水,彆走遠了就好,我略坐坐就來。”
他轉身向那棟半舊的大樓走去,走出三五步,笑容方從唇邊斂去——怎麼會不累?
那天楊參讚來,給他留下十二個字,寫完即用墨水潑去。這十二字驚心動魄,露生見他神色極嚴,料定再問也問不出什麼。索性自己坐下來思想——越想越出問題。
幾天來,他沒睡過一個囫圇覺,躊躇到半夜方睡,不到三四點鐘又醒來。
今天此行,是來拜訪華僑裡響當當的一號人物。此人的來曆甚為傳奇,而他的幫派卻比他本人的名頭更響,後世的電影裡,黃飛鴻、霍元甲,都和這一派深有淵源,古惑仔、洪興幫,也和這幫會強行綁定——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洪門”。
露生要見的人,正是美國華人幫會裡的首領,洪門安良總堂的大佬,司徒美堂。
至於他為什麼要來,先且按下不表。方才司機說他不該一個人過來,這卻是大實話——但盤算起來,誰能陪他來呢?沈月泉年事已高,承月莽撞、且又太小,麒麟童是決計不能讓他來的,萬一有個差錯,豈有後輩讓前輩陪著赴險的道理?俞振飛也是一樣。
他無奈地發現,這個世界上能與自己同進同退的,居然真的隻有求嶽一個。偏偏求嶽又不在。
仰視那飾滿霓虹的樓房,露生不覺抿緊了嘴唇。
要說不怯是假的,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他怯弱,刀山火海也要闖的。摸一摸懷裡的東西,他輕捷地踏上水泥汀的台階。隱隱一股煎煮的香味順著風飄來,原來樓下是個中國餐館。
——事實證明大家對黑幫的印象實在太刻板了,黑幫樓下難道一定是左青龍右白虎?
唐人街這麼好的地段,當然要開餐館啦!
抱著赴龍潭決心的黛玉獸,站在兩個大紅燈籠底下,覺得自己有點傻。
下午不是營業的時候,大堂裡沒開燈,幾個夥計就著門口的天光,忙活著剝蝦仁、打肉燕。另有一個少年,年紀與承月仿佛,穿著西裝背心,在櫃台上理賬。瞧見露生來了,他放下手裡的鋼筆,快步迎出來道:“是白老板吧?報紙上就見過您!胡大使來電話說過了,能得光臨真是不勝榮幸。”
他說一口腔調濃重的廣東官話,然而態度文雅,居然讀過書的樣子,露生不由得另眼相看:“叨擾了,我來給司徒先生回禮。”
少年和氣笑道:“五叔盼著您來呢,剛在樓上睡覺,隻怕這會還沒起來,您先隨我來吧。”
他所說的五叔,即是司徒美堂江湖上的尊號。門口剝蝦的夥計也都擦淨了手,都跟著站起來——站起來才知他們人高馬大,一個個腱子肉把白背心都撐得隆起。露生一眼掠去,心下生畏,隻是人已經到了這裡,怕也無益,跟著小賬房逶迤進了後堂。
這樓是四方的圍樓,後堂隔開極大的一塊空地,設著木樁沙袋,擺設些花草。從中穿過去,到圍樓肚腹,樓下就有電梯。往來都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都是華人麵孔,挎著菜籃、消閒過日子的樣子。有的認出露生,驚訝指他:“白老板!你又翻黎裡度演出啊?”
露生心下詫異。王亞樵的威風他見過,杜月笙的排場他也領教了,隻道洪門堂主勢派不該弱於這二人,不料盤龍臥虎之地倒像菜市場的街坊,這會兒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走路,又聽不懂粵語,但覺路人是熱情的意思,隻得靦腆笑道:“嬸子有空請來聽戲。”
剝蝦的夥計都笑出聲來,隻有那個小賬房乖巧不笑,厲聲斥道:“笑咩笑?去剝你蝦肉!”
露生跟著他上了電梯,緩緩升到不知幾樓,拉開活動門——迎麵陳設不必贅述,總之軒屋大窗,廳堂闊朗,這才像是大人物起居的地方。
少年引著他繞進一間花廳,說:“五叔平時不在這裡會客,都在樓下的辦公室,這裡安靜一些,您先坐著等一會兒吧。”
屋內幾個傭人,都木雕泥塑一般,拐角上站著。
露生卻也不急,在廳中慢慢閒看,東西兩麵落地窗,居高臨下,這卻和曼哈頓的酒店一樣,有大隱於市的意趣。北麵靠牆鑿出來的神龕,前麵水果鮮花,供著武聖公,兩邊懸列的字,寫:“有一點忠心方可結拜,無半片義氣莫來此處”——心知這大廳原來不是待客之地,應是洪門宣拜之所。
他細讀這一副楹聯,筆法豪邁,隻是措辭不雅,偏偏村俗言語卻點中他心裡的事情,再看兩旁又有小聯,“非親有義須當敬,是友無情切莫交”,這卻是有出處的,不由得站住,默默地讀了又讀。
忽聽背後有人笑道:“江湖上的話,白老板也喜歡看麼?”
露生回過身來,果然正是司徒美堂。
老先生年逾花甲,已是滿頭白發,雖然矮短身材,卻是黝黑精壯,一望即知是長年習武之人。因是在家消閒,並不穿西裝,隻著黑綢長衫,手裡盤一個玉牌,慢慢踱進客廳,望見露生便笑道:“白老板,你果然很有膽色,素未謀麵,你孤身就來拜我的山頭?”
露生含笑行禮:“冒昧來訪,打擾老先生了。因瞧見您送的花籃,若是不來回禮,倒顯得我們不懂事。”
司徒美堂請他坐下,令人斟上茶來,將手微請露生,自己先端起茶杯:“這倒不必,送你花籃的人何其多,難道個個都回禮?這也太細心了。”
“按行裡的規矩,原是下次再演的時候,請您一個好座兒。”露生笑道:“隻是老先生僑居美國,我又不是長住這裡,因此登門叨擾。能得見您一麵,也是我的榮幸。”
司徒擺擺手:“太客氣啦,都是華人,在海外就都是兄弟。送你花籃,一來是給你抬抬排場,二來麼,你不知道,你和那位金公子在美國攪事,三K黨看你們多有不善,因此洪門送一個花籃,叫他們知道這塊地方是誰說了算。”
露生大感意外,難怪在美演出萬事順遂,原來不僅有白宮代為主持,還有華人暗中相助——今天倒是來對了!複又起身:“我不知道背後還有這一樁事,老先生救命之恩,受我一禮。”
“這又是做什麼?舉手之勞,談不上恩情。”
司徒美堂扶他起來——其實露生如果不來拜,他也未必就在意,但白露生懂得禮數,又叫司徒高看他兩分——他盤玩著手裡的玉牌:“其實你我之間,也算是有點淵源。”
露生預先做了功課,就怕他不提這一樁,提了那就好說話了,連忙笑道:“我知道,羅總統給您做過法律顧問,您和總統十年交情,因此照拂我們演出——俠義如您,世上少見。”
“白老板的嘴巴是糖砌的,什麼話從你嘴裡說出來,都甜的很。難怪你當麵回絕富蘭克林,他也不生氣,反而覺得你率直可愛。”司徒笑看他一眼,“來就來了,那又是帶的什麼東西?”
露生推開紫檀木的匣子,將裡頭的東西取出遞上:“頭回相見,是我的心意,不知老先生可還喜歡。”
他既不說“薄禮”,更不說“不成敬意”,司徒便知這東西非同小可,必是厚禮。接過來一看,是魚皮烏鞘的一把寶劍,外麵瓔珞遍體,裝飾綺麗,就手將劍掣出,當時一汪雪痕照耀眼目,雖然隻有三尺之長,卻有滿室寒光之感,不由得大聲讚道:“好寶劍!”
“這是康熙皇帝隨身的佩劍,當年賜給我們老夫人家裡的。因我到美國演出,老太爺就把寶劍賞了我,究竟我一個唱戲的,收著這劍也是折辱它。”露生走到他身旁,心中不舍、眉眼卻不露出,“我也不知什麼禮物能配得上您英雄身份,想來它最合適,因此帶來相贈。”
“話雖如此,禮有些太貴重了,很可不必如此。”
“怎麼會?”露生溫柔笑道,“老先生行俠仗義,暗中相救,我自當投桃報李。從來寶劍配英雄,天意要它到您手裡。”
司徒美堂聞言,著實看露生兩眼,忖度片刻,淡淡一笑,“白老板太客氣了,先坐下說話。”他將寶劍擱在兩人當中的茶幾上,“你送我這麼厚的禮,想來今日是有求於我,這件事恐怕也不是什麼容易辦的事情——你且不要忙著說。我也有一件事,十分好奇,你今日既來做客,老夫想當麵請教你。”
露生隻得依言坐下:“請教不敢,先生請問。”
司徒自己也敞開坐下,叫身邊傭人遞過一支燃好的雪茄,問露生:“吃不吃煙?”又待仆人們擺齊了茶點,方才慢慢地說道:“你既然要給中國人長誌氣,為什麼不挑穆桂英、梁紅玉,演來演去,是個小女兒的戲?”
“先生也去看了?”
“我給你送了花籃,當然也去看了一眼。”司徒托起雪茄,“富蘭克林邀請你演戲,我聽說你義正辭嚴,回絕了他一通,後來不知怎麼,又答應了。那時我料定你要演一場痛快淋漓的好戲,再怎麼著也該是真刀真槍、威風一場——”
露生噗嗤一笑:“我懂了,司徒先生,你想要我在戲裡罵一頓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