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臉上一紅,旋即自若:“怎麼,難道不該罵?你敢回絕總統,倒不敢台上罵人,我看你也是怕了他們人多勢眾,含糊取巧。”
露生未想這習武粗人,居然對戲文也有見解——雖說見解得不通,卻是有話直說、赤誠可愛。動了談興,不免將來時掛懷的事情稍稍放下,向司徒嫣然笑道:
“老先生,這本戲是我自己寫的,您知道吧?”
這事兒司徒大佬聽說過,大佬點點頭:“所以才問你。”
“那您可知當初這個戲,寫的是什麼樣子?”
“我這本戲,三易三改。當初寫出來,自覺已經經曆了不少事——我們江浙財團跟日商纏鬥經年,又經曆一二八轟炸、淞滬大戰。咱們中國人太受欺負了,也太憋屈了,所以我想把越女寫成一位大英雄,她能痛擊那些欺負咱們的人,痛擊吳國,就像痛擊日寇。說白了,這部戲就和《抗金兵》差不多,比它還要再誇張些,無非是要給咱們中國人鼓一鼓勁,哪怕現在沒人給我們主張,好歹戲裡有個這樣的人做榜樣。”
露生從座上起身,緩緩踱開兩步:“我心裡懷著恨,恨那些侵略咱們的外國人,恨盤剝我們的外商,還恨那些不恤民生的權貴,咱們好好的國家,被這些人禍害得民不聊生,禮樂不能存續,歌吹更無以繼。”
這話大佬愛聽,大佬點頭,示意繼續說!
“我從沒想過要把這個戲往海外去演,但我也不怕演給日本人看。我們當家的出生入死,和美國人鬥銀子的時候,我當然還想把它演給美國人看——”露生咬唇,“它星條旗不是四十八顆星麼?我越女就劍氣縱橫三萬裡,一劍光寒四十州!”
“……”
司徒老先生實在憋不住笑了,神他媽一劍光寒四十州,這白老板段子還挺多。邊笑邊問:“這不是很好嗎?多痛快!為什麼台上不見你說?!”
露生柔和注目於他:“老先生真覺得,幾個天降神人,便能夠救國於水火?”
——司徒心中一震。
他一生縱橫江湖,乃是真正的過江惡龍,青年時便在美國與黑白人種恃勇鬥狠,掙得唐人街血染的名聲,無人敢欺。人過中年,便堅持不懈地為美國排華法案抗議鬥爭,更聘用羅斯福為自己的政治呼聲設法發言。
可是一個人的努力,爭取到結果了嗎?
廳內淡淡的香煙,那是關公神龕上升起的青煙,四下垂首侍立的下人,此時也都伸著耳朵聆聽。
“世人都說白銀法案撤銷,是我和金求嶽二人之功——哪裡是如此?那是國內所有銀行商團,齊心協力,又得杜月笙老板奔赴水口山調集鋅礦。這其中萬千人之力,才能做成這件大事。”露生言及往事,悠然神往,“我自然不會以英雄居功,因為我知道,若是沒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國家在身後支持,那憑你如何手眼通天,也不能真正擊退強敵。”
“所以我不要歌頌什麼英雄、神仙,我要演知而覺悟的小兒女,救國不靠一個兩個精英,乃是我萬千兒郎匹夫有責。”
這話太在理了,司徒點頭不迭。
露生回望於他,嫣然微笑,“您奇怪總統邀請我,我拒絕了又答應,緣故就在這裡。總統當世英雄,見解卻和我心中一樣。中國的事要靠中國自己解決,隻有國家強盛了,國人才有底氣。
當初我是不願國家受辱,不願我心愛的昆曲獻媚於人,所以我回絕。但總統那番話,不卑不亢、見識高遠,我在他這樣的人麵前演出,要是借戲來耀武揚威、自傲於人,那和我瞧不起的人又有什麼區彆呢?”他言語和靜,態度卻極大方:“國強國弱不靠唱戲來自欺欺人,人既敬我、我當敬人,我能不亢,方能不卑。”
話音甫落,便有人在外鼓掌,大聲笑道:“說得好!這才是我們中國人的骨氣!”
卻見花廳外進來一人,極其高大,麵貌卻是認得的,居然是當年在廟行激戰的蔡廷鍇將軍。但見他闊步走進來笑道:“我已經走到門口,聽你們坐而論道,談得好精彩!我就忍著沒有出聲。”
露生難捺驚喜,他和蔡廷鍇雖隻是一麵之緣,但崢嶸歲月、記憶猶新,毋料此時能在重洋之外相逢,當真是感慨萬千,忙不迭地起身相迎:“蔡將軍——你怎麼在這裡?!”
蔡廷鍇扶著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誰能想你當初嬌滴滴的躲在小船角落,像個林黛玉呢!”
這話太精髓了,三人一並大笑,露生也笑紅了臉。
三人歡喜坐下,不免敘些舊話。原來蔡廷鍇受蔣光頭所害,國內通緝拘捕,他因此遠渡重洋,到美國來避難。司徒美堂敬他是十九路義軍首領,將他請到家中,日夜貼身保護。
司徒美堂向露生道:“我剛才和你說的淵源,和羅斯福並沒有關係,說的就是他和王亞樵。”
露生真是驚喜連著驚喜:“您認得王幫主?”
“都是道上的人,誰能不認識誰?”司徒朗聲大笑,“這事說來話長。三年前我回國,跟蔡廷鍇將軍見了一麵,他和九光都提起你們。後來九光被通緝,我這邊很晚才接到消息,勸他來美國,他總是不肯——幸而你和金公子搭救。這幾年我一直想著見見你們,不為彆的,很想看看你兩人是何等人物。誰知不必我去,居然是小羅斯福請你來演出!”
蔡廷鍇亦向露生道:“你們來美國,我們心裡萬分欣喜,很想去拜會,隻是你那頭浩浩蕩蕩、偌大的排場,我們再去倒顯得趨炎附勢,昨天五叔還說起你。”
司徒拍案笑道:“嗯!可不是麼?世上之事,都有因緣,要不是小羅斯福乾的這不厚道的破事,隻怕你們這輩子也不會來美國,老夫也隻是空聽美名、不能得見!”
露生不禁笑道:“五叔和總統相交十年,背地裡也覺得他不厚道?”
“正因為是朋友,所以好與不好,都不妨坦然評說。白銀法案定下的那年,唐人街就有很多人在說,這次中國要遭殃。但國家大事不是總統一人能夠決定,美國這地方,有錢人說話比皇帝還要算數,表麵是國家,其實是打著國家招牌的公司。富蘭克林不過是個總經理,背後難免被許多股東們掣肘,所以我也不好拿私人的情分去說什麼,冷眼瞧著罷了。”司徒美堂悠然道,“好在他這次做得不差,既懲治了內亂,又得了便宜,究竟也沒有讓咱們遭受太大損失。”
蔡廷鍇笑道:“這話說得好馬後炮!要是他處理得不好,五叔又要怎樣?”
司徒美堂望他兩人一眼,笑道:“你們這是合起夥來考我,我的為人處世,難道還需要考?真如你們所說,那唐人街不呆也罷!我洪門徒子徒孫,成千上萬,難道離了美國就不是好漢?”
露生和蔡廷鍇都站起來:“何必如此,玩笑罷了。”
司徒請蔡廷鍇坐下,又叫露生也坐,自己與他二人沏茶:“雖說是玩笑,我的心是真的——不過話說回來,國與國相爭。正是吃一塹長一智,中國能在這裡得個教訓,也不錯。”他看向露生:“你看像他這樣的聰明人,就悟出道理了,明白國強國弱不靠人幫助施舍,須要發奮自強才是正道。”
露生笑道:“五叔說得在理。”
司徒美堂大感暢快,吩咐下人:“同丙鶴說一聲,叫他晚上安排席麵,我請蔡將軍、白老板,好好喝一盅。”又向露生道:“久聞金明卿大名,不曾得見,請你也打一個電話,晚上請他來相聚。”
露生微微遲疑。
“怎麼?難道我和蔡將軍的麵子,請不動他?”司徒美堂觀他顏色,“你要是還有彆的事情,不妨直說。”
露生原本是揣摩了司徒美堂的身份,想著他和羅斯福甚有私交,又是華人,雖然素未謀麵,但卻是個能托付的人,因此冒險前來拜見——誰知其中這麼多淵源!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此時見問,幾天幾夜沒睡的愁緒全湧上心頭,眼圈兒頓時紅了:“的確是有事相求,但這事兒連我心裡也沒有數——蔡將軍,五叔爺,隻怕今天是要求你們救命的!”說著,噙淚拜倒。
作者有話要說:司徒美堂,著名海外僑領,洪門安良總堂堂主。他所領導的洪門(安良是分堂,全為致公堂),即是八個民主黨派之一致公黨的前身。
早期我寫這個,基本上抱著“這些知識讀者應該都知道,我是跟同好分享愛好”,這樣的心情,所以很多東西沒有寫得太細。
但是連載的過程裡,逐漸發現相當一部分讀者其實是完全不了解這段曆史的,很榮幸的是,大家因為這個故事,對那個時代開始感興趣。
所以我儘量地把細節做到位,以後如果有人說想要參考這一段資料,不至於在我這裡看到的時候搬個錯的過去。
今天所談到的司徒美堂先生,是我寫得最有底氣的一個人物,因為他有非常非常清晰的錄像留存於世,最驚喜的是,這個錄像拍攝的時間,就是在劇情裡和露生見麵的這個時候。
我是先寫了這段劇情,才看到這個錄像,難得的是這麼古早的錄像竟然畫質感人(褒義),可以想象我當時的心情(青蛙亂舞)
至於紐約洪門安良總堂,這個舊址我實在是不敢去也沒辦法去,當初寫長島豪宅的時候,親友非常勇地直接去了長島,敲門拜訪了evermore舊址的主人(這行動力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方雖是富豪,但很親切,接待了我們的訪問。
但洪門這種地方,一來漂亮國現在國情混亂,二來我等也不是江湖中人,我沒敢讓這個妹子過去,真怕她頭一鐵去拜關公哈哈。所以堂內的陳設是參考了台島洪門總堂的陳設,加上一些司徒美堂先生自己的采訪。
如果真的有哪位大佬有膽量前去一訪,並能提供這段材料,我會修改這一章的(希望有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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