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終於能將時間定格,順著時間的水流溯流向上遊,無數的繁亂幽微的線從黑暗中浮蕩出來,它們像深海裡捕鯨的網和鉤,明明滅滅的遊魚在水中探望著,那是露生的心。
水的儘頭是斯坦霍普的空中花園,揭開那張紙,擦去那上麵的墨痕,赫然寫著:“速定歸期,勿乘飛機,有人加害。”
等露生抬起頭來的時候,隻看到楊參讚快步離開的背影。
這話說得來無影又去無蹤,沒有頭也沒有尾,露生怔怔地坐在長桌前,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呢?誰要害我?為什麼又要快回去?
既要示警,何不明說,這麼貿貿然的一句話,又教人從何起信?
假設你上學的路上有人跟你來說一句,快回家,不然要被妖怪抓走了,正常人的反應都是懵逼吧。
這件事沒人可以商量,黛玉獸在花園裡發了半天的呆,中間甚至還練了一會兒戲(不是)。等到了晚上,他忍不住給求嶽打了個電話。
求嶽在電話裡先“嘣”地一聲,把露生嚇了一跳:“怎麼了?”
金總大叫道:“我你媽是傻逼,我咋沒想起來給你打電話?”原來是照自己頭上拍了一下。
露生不由得笑道:“是啊,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好沒良心的家夥,隻有我惦著你,你是出去了就飛了,何嘗惦記我?”
“我已經在打我自己了!”
“少來,妝這個德行給誰看呢。”
“我說真的,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有多忙,哎,跟著的這群豬頭狗頭,屁都不懂,連個人話都說不齊,我這沒有微博,想發個感慨都隻能找老天爺,心裡想死你了。”求嶽笑道,“彆人哪能理解我的想法?Onlyyou,我說上句你就知道下句,真是忙傻了,就忘了我們原來可以打電話——習慣了晚上和你一起睡了。”
一席話說得露生心軟如綿,情話何必文辭巧飾?原是發乎肺腑才動人,偏是這種傻子,說出些傻話來,那一種熱辣辣的情懷教人羞也羞死。
說著說著,那騷話又來了:“晚上想哥哥不?”
露生紅了臉啐道:“隻有白天想,晚上決不想——你也不怕旁邊有人笑話。”說到後麵,自己也軟了,歪身坐在沙發上。
求嶽笑道:“哪有人?就我自己在這,他們都去睡了。”抱著電話,便將這幾天找著培黎、又陪他看病,諸般事情無分大小地一一告訴。
露生聽得唏噓:“我的天,怎麼好人偏沒好報!我說你怎麼幾天沒消息,原來是這樣,你不該折回酒店來,好歹病床前陪著裴叔。”又聽求嶽說有人行騙、小馬組織個惹氣生的招聘會,兩人一齊電話裡偷笑——哪來這些不帶腦子的渾人!
求嶽笑道:“你說甩不甩?我以前以為石瑛是個官癮癌,現在看來,有的當官種子是從小練就的,他兩個才二十吧?這就會揣摩上意了。我都不知道他倆怎麼聽說的我要招技術員。”
露生陡然一個激靈,白天的事情瞬間湧上心頭:“哥哥,你說他們倆知道你要找技術員?”
“是啊,這事兒我還納悶呢,明明我隻跟你講過這件事。”求嶽渾不在意:“跟我說是什麼我自己提的,我後來想想看,我啥時候提過?這種事當然隻會跟老婆講啊。”
露生顧不上他的騷話:“你再細細想想,當真沒有對外人說過?”
“真沒說過。”
露生握著電話,說不出的冷汗從骨縫裡滲出——他確信求嶽不可能記錯。求嶽辦事是有些天馬行空,但大事上麵從來不曾馬虎,他要說沒有那就是沒有。
培黎的事情,他們是在屋裡說的,幾乎就是床頭枕畔。
這樣私密的話,為什麼天下皆知?!
求嶽忽然問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露生握電話坐著,腦中電轉,雖說疑心生暗鬼,但此時一件件事情已經不是疑心可以解釋,聽求嶽聲音,雖然歡脫,卻有沙啞音色,顯是熬夜多了、勞心勞力,不忍把自己的猜度說出來,溫柔應道:“沒什麼,隻是想你。”
求嶽在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笑道:“回去搞你。”
平日這不要臉的騷話是肯定把露生說熱了,此時哪有心情?露生按捺心緒,渾若無事道:“少說這些,丟也丟死人。你看著裴叔手術,若是好些,便快回來,若不好——唉,不說這喪氣的話。總之這種事情但儘人事,哥哥彆太傷懷。”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掛了電話,也沒聽清求嶽到底應是沒應。從沙發上慢慢挪回臥室,一步一個思量。
他細細追想,白天時楊參讚向他提起使館的人員儘皆撤換,這事所言非虛——從舊金山開始,先是顧維鈞被急調回國,顧大使原本說好了要為首演慷慨致辭,甚至他們之前還約了牌局,但喬貴族帶來了全新的劇本,眾人不得不投入到緊急的排練中去。於是顧大使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才走,沒有一個人想起來去問。
劇本是誰送來的呢?
寫是齊如山寫的,改編它,卻是宋靄齡和宋美齡出麵邀請。
新來的大使是胡適,他的身份讓人無可置喙,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顧維鈞是鮮明的改革派,他支持江浙商團,支持國內的法幣新黨,大家一個戰壕裡呆過,有真正的戰鬥情誼。胡適的立場卻相當模糊,這位文學大家似乎隻在意演出,對於國內的經濟形勢,他一個字都不提。
在美人員與國內的聯係,全靠大使館來溝通,三個月來,國內雖來電報,卻無任何關於法幣改製的消息,馮耿光和榮德生發了兩次電報,也都是“專心演出、靜候佳音”之類。因此求嶽在美國十分安心——當初和六爺約定了,一旦有什麼事,立刻發電報來,求嶽便即刻返回國內。
這些電報也是由胡適派人轉達的。
它們到底有沒有作假?
隨著巡演經過一個又一個城市,那些熟悉的顧氏舊部也一個個從他們眼前消失,皆說是“國內人事變動”。往往是新人來了,找不到原先的舊人,使館才漫不經心地給個答複。求嶽是實業部的參讚,露生更是沒有政職的閒人,大家誰也不好意思多問。
可是當他回過頭來,卻驚訝地發現,他們的三個月似乎被人輕描淡寫地用罩子罩起來了,所有問題都是細枝末節的問題,但聯合起來卻變成一張巨大的網,它將在美演出的一乾人等網在重洋之外的大陸上,坐困牢城。
這裡不知道國內的情況,國內也沒有他們的消息。
露生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想起楊參讚的話,自己以此意暗問:“家裡是否有急事?”
那意思就是,國內是不是出了大變故?
楊參讚的眼神顯然是懂得這句話的,楊參讚回答他:“是的,很急,所以不得不回去。”
——國內出了大事,而胡適隻字不提,換言之,眼下的這個駐美大使館,根本不是中美兩邊溝通的橋梁,它顯然是某些人的喉舌,隻說該說的話,掩蓋著不想讓金求嶽和白露生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