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德生向她作揖道:“孫夫人,有勞你久等。”
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求嶽已是第二次見她。如今什麼大人物也見過了,不至於像當年誠惶誠恐,但孫夫人麵前,仍是自覺自動地小學生臉。孫夫人聽說是坐黃包車來,不覺好笑:“你倒會在人眼皮底下做事,辛苦榮老爺子,陪你顛簸了一路。”
求嶽背著手答話:“我沒想到有人會為了做個土皇帝,把半邊江山拱手讓人。”
孫夫人聞言,回眸向他臉上一看,旋即又將目光收回。
她微探玉手,請榮德生坐下,卻讓求嶽立在身邊:“何以這麼說呢?”
求嶽快人快語:“法幣試行是個大事,之前我們也討論過,試行的地點有兩種選擇,第一是經濟發達的地區,第二是人比較多的地方。江浙太重要,不敢隨便亂搞,那麼退而求其次,也可以選擇廣東,再不濟天津山東,也都靠譜——在山旮旯裡的四川搞試點,孫夫人,您不覺得很突兀嗎?”
孫夫人頗感興趣地坐下來:“請你細說。”
——就在昨天的一整夜裡,財團眾人停止了對金總的又拉又扯,終於能冷靜下來、想想對策。
四川試行的疑點太多,令人摸不著頭腦,但政府的態度如此堅決,難道僅僅隻是要給金求嶽參議扣一口大黑鍋?
這到底是什麼高人思維,殺雞犯不著用牛刀吧?
求嶽相信,如果光頭真的看自己如此不爽,大可以麻袋一套扔到河裡,何必費這麼大功夫呢?法幣亂成這樣,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
沒有人會做沒有好處的事情,那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蔣某人寧可教全國人破口大罵,也要鐵了心在四川管製金融呢?
他想起蔡廷鍇說給露生的話,“用兵就是用錢。”
能不能反向思維一下,國民黨軍隊用兵要錢,而彆的力量要生存,他們也需要穩定的城市、穩定的金融。沒有哪個軍隊是紮在山上真喝西北風的,即便圍剿追擊,還是得下山來換取必要的物資。掐死四川的經濟,讓百姓惶恐、囤積物資以至於不敢交易,這對誰來說最致命呢?
——那還能有誰呢?
孫夫人聞言一怔,旋即笑道:“說得不錯,今年春天你們在美國談判的時候,他就往四川派駐軍隊,當然並沒有說作戰,名義上是‘加強防備’。”
求嶽道:“他答應你停止內戰,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哪怕是白銀法案把國內市場逼得快要崩潰,他心裡還是在想這件事。我們江浙商團站在孫夫人你這邊,委員長看我不爽、想搞我,這我都能理解,但搞崩法幣這件事,絕對不是隻衝著我來的,什麼地方不管製單單管四川,這不就是想把人堵死在西南?”
這是什麼行為?眼看著華北和東北的主權一天天淪陷,在國家最需要穩定的時候,還咬著內鬥的心思不放,蔣校長不便在軍事上出兵,卻在經濟上鐵拳出擊。
——這人學習能力倒是挺強,美國怎麼打我,我就怎麼打共。
求嶽攥緊了拳頭:“我想請您公開發表聲明,揭露這個陰謀,也請您為我作證,證明我是無辜的。”
孫夫人沉思片刻,輕輕地搖頭。
“你的證據在哪裡?”她問。
“政治和商業不一樣,政治是一切事情的結果、而不是源頭。你要參與政治,就不能想到什麼做什麼。計劃的時候,需要把所有事情合在一起想,實施的時候,又要將每件事情都分清楚。”孫夫人緩道,“你來找我,究竟是為哪一件事?是要保住江浙財團的財富,還是保住法幣?是要保全商人們的利益、還是保全統一戰線的完整?亦或是,你僅僅是想洗清你背負的罵名?”
求嶽不想她如此反問,看看沙發上的榮德生:“孫夫人,你可真會提問題。”
孫夫人也覺奇怪:“以你的家世經曆,這些本不用我說。”
是啊,究竟先保什麼?求嶽想到這個問題,覺得它惡心又操蛋,為什麼有些人毫無顧忌、可以為了自己的想法踐踏一切,而有些人卻要拉扯著破船,奔走東西?為什麼總有人能毫不在乎地擊穿下限,反而是那些懷著理想、付諸努力的人,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舉步維艱?
當著榮德生的麵,他又該怎麼說?怎麼選?
江浙商團掰扯了一夜,掰扯到他心肝脾臟全都涼透,各地代表的問話是:怎麼江浙財團比我們高貴?他們帶頭籌款,結果他們不捐,把我們的錢騙了來享受!
求嶽心說難道江浙不高貴?經濟這種東西是硬實力,總有一個地區要保住銀根維持運作,上海崩了,全國都要崩,難道放著江浙滬不保,先去保你西北西南?
可是這話他想到了,大家自然都能想到——這是心知肚明卻不能說出來的話,說出來不是討打嗎?
再問問各位大叔大爺,我們現在可以把錢拿出來,甩在央行臉上,叫他們開放兌換嗎?
說到底,大家舍不得自己的產業、舍不得犧牲江浙商團去換取跟政府再度談判法幣的條件。這件事也怪不得他們,因為已經被坑了一次,誰敢再被坑第二次?此時江浙財團按著兜裡的錢,僥幸逃過一劫,現在往火坑裡跳,那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嗎?
他不是風花雪月,他是渴和餓,需要有個理解他的人,站在他身邊,至少能告訴他一聲:“你往前走是對的。”
就在大家攔著他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了。
孫夫人見他不語,婉和微笑,那笑中有無奈亦有悲憫。仰頭望向深不可見的夜空,她向求嶽道:“你走到現在這個位置,被人忌憚是在所難免,你所抱有的懷疑,我也相信它的確是真的。但言論講究有憑有據,即便我們推知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是如此,但沒有證據,就無法使眾人信服,反而會令自己處於難堪的境地。”她沉著地看向求嶽:“你不是小孩子打架,把對方打臭了就算成功——這種抹黑攻訐的手段,他們比你更擅長、如今你也已經親眼目睹。”
“眼前的要務,是統合我們能統合的力量,先平息全國的暴議。他想借法幣的動蕩,打壓愛國的商人、乾預四川的形勢,那麼一旦法幣穩定下來,對方圖窮匕見,屆時軍費是否重啟、是否再議華北的主權,這陰謀便昭然若揭。”孫夫人稍稍語遲,“——隻怕你還要受很多委屈。”
求嶽明白她的意思。
一介孀居,深夜接見已是不妥,他們兩個男人不好在這裡過夜。事已談畢,看看時鐘快到十一點,抱歉不已地起身告辭。
孫夫人送他們到門口,想一想,叫住求嶽,將一個小小的東西遞到他手上。
是一把檜木扇子。
“這是逸仙在日本買給我的,待到雲破月出之時,請將它轉送你的朋友。”孫夫人柔聲道:“一件東西的出身,並不能決定它是好是壞,人也是一樣。大多數時候,我們無法去恨對抗不了的動蕩,更簡單的,是去恨一個人,我想你很明白這個道理。”
求嶽將扇子收在懷裡,驟然一股酸意湧上額頭——原來是有人明白這件事的,隻是大家都不說而已。他望一望空蕩的街道,有些錯覺,仿佛露生剛才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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