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聽到求嶽的聲音,起初不信是他來——他是先聽到腳步聲,然後才聽見求嶽喊自己的名字,聽見腳步還隻是猶疑,自己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逃避的心情,等到求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露生已經走到包宿的旅店門口。
這是打手們尋來的小店,兩進小院,後麵店主夫妻帶著孩子,都已睡了,前麵住客的小樓被露生包下來,院子裡擺放雜物,大門便由著這位肯使錢的客人自己主張。露生轉身關上了院門,自信求嶽未必看清。
求嶽就被這麼關在門外——他們倆可能這輩子跟門有點兒過不去,無論悲喜,都是門來見證,歡笑眼淚,也都是門來承受,沒事玩門有事捶門,門到底做錯了什麼。
求嶽敲著門問:“是不是你?”
露生抵著門,不作聲。
求嶽鬆了口氣道:“你不說話,那就肯定是你。”
他不著急了,窩囊和憋悶在看見露生背影的刹那一掃而空。露生彆扭,不肯見他,這算不上什麼重大打擊,求嶽此時的心情可比在殺人魔出沒的恐怖小道上逃了半天的命,好容易回到家裡,燈打開、電視打開,財經新聞的聲音傳來,說今天又跌了——不僅不覺得厭煩,還覺得親切,是回到煙火裡的鬆弛和安心。
他問露生:“說不見就真的不見?你怎麼脾氣這麼大啊。人都給我逮到這了,就這還死鴨子嘴硬,非要玩捉迷藏是吧。”
等了一會兒,裡麵還是沒動靜。
金總庸俗偶像劇:“那我走了。”
露生:“……”
金總:“——我真的走了。”
露生還是不出聲。
金總摸摸門上的木紋,想了又想,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受很多委屈,不讓我見,是因為你怕我看見難受。不見就不見吧,咱們倆隔著門說說話。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沒回南京去——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出來的?”
“因為你給我寫的信,不說人話。”求嶽摸著門道,“露生啊,你拿文言文給我寫信,還給我念詩,我能看懂嗎?那是誰的詩啊?平時你不會注意不到的,所以我知道你肯定心亂了,你翹翹尾巴我就知道你想乾什麼事,我隻是——”他恨得抓門上的銅環,“我隻是沒想到你是跑來磕頭受罪受委屈。”
巷子裡安靜得很,是露生會選的地方,鳥兒停在綠葉的枝梢,蝴蝶停在潔白的花上。求嶽仰看那窄簷上的瓦鬆,搖曳可愛,是露生的詩意。小學沒寫過情書、中學沒打過call機,大學也從來沒給喜歡過的人單向發微信——不料這些全有補課的一天。
金總一度覺得那些發短信的同學好像傻逼,人家不回你,你還可勁兒肉麻,現在卻理解了他們臉上的笑容,理解了他們皺著眉頭打字的純情。
也不管台階上的灰,他在門前坐下了,靠著門,知道那門後是他的愛情。
“有很多話,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以為你知道,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從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是應該被人保護的,你好漂亮,又好脆弱,我感覺摸摸你都把你弄壞了。我第一次見你心裡就想,哇這個人動了老子的心了。”
“要是能揣兜裡,我就把你揣兜裡了。”
“可是我們倆認識這麼長時間,除了第一次你甩,往炮堆子裡鑽,剩下的每一次,都是你來開導我,你來保護我,露生,我就是怕你這樣,這輩子我何德何能,被你當個寶貝愛得死去活來。”他在山城的子夜裡作空中的情書,不知道自己原來這樣富有文采,還富於急智,“我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為我吃苦了,我不想說什麼永遠愛你這種批話,像吃軟飯的你知道吧——愛上你是我這輩子最積德的事情,上輩子也積德,不是因為你對我好,而是你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美好的存在,不管這個世道多混賬、多讓我惡心,隻要你在這,我就覺得它有意義。”
他向口袋裡掏煙,可是煙早就抽完了,路上一根接一根地燒光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急瘋了?我找你容易嗎?沒有手機,沒有地址,我在重慶跟神經病一樣滿街晃悠,我想你,想見你,想抱抱你,我要你在我身邊,我要你在我懷裡,有風有雨,你不要出去,我來保護你。”
他這頭說,露生那頭掉淚。
本來不委屈,或者是他說服著自己不委屈,可是一見求嶽,什麼委屈都湧上心頭來了,有一部分是為了求嶽,另一部分卻是為了自己的心。他在報紙上看見那些敗壞人的謠言,這麼些年執著的清名毀於一旦,那時候他沒有哭;因為擔心走不到前頭、辦不成事情,在路上趕得沒有覺睡,那時候也沒有哭;王老板要他跪下叩頭的時候,他連屈辱的感覺都沒有,更談不上眼淚,隻是心裡飛快地算計著要把他說降,要使他服軟,頭碰出血來、臉破相了,回來照照鏡子,仍然沒哭。
怎麼人是這麼奇怪的東西,情意是這麼奇怪的東西,求嶽的腳步響起的刹那,倒像踏在他心上似的,那一刻眼淚已經在眶裡了。
求嶽不是他頭一個不顧一切去拚命的對象,然而卻是第一個千山萬水追來回報的人,這就夠了,露生噙著淚想,這就夠了,我其實隻要這個,不要你金馬玉堂,不要人豔羨風光,我隻要你知道我的心,你有這個心,我做什麼都值了。
求嶽隔著門,好像是站起身來,露生聽見他手指在門環上摩過的聲音,“我知道在你這裡就安心了,你不想見我,我不勉強你。等我辦完了事,我接你回去。”
露生聽到他腳步聲留戀著,逐漸不聞聲響,隻聽見秋風四起,知道他是真的走遠了,心頭如被風刮,把個心吹碎了,嘩啦啦流出來,靠在門邊哭成淚人,懊悔連門也不曾開,哪怕看一眼他的臉也好!心中一急,踩著門裡的木箱探上牆頭,期盼能看見求嶽離去的背影。
金總正在地上匍匐前進。
露生:“……”
金總往回爬得風生水起,原打算大聲走出去、偷偷爬回來,把黛玉獸騙開了門進行出其不意的突擊,忽覺一滴一滴的東西濺落在臉上——以為是雨,再一抬頭,居然是露生在房簷上趴著!仰麵大驚:“我操|你|媽你怎麼爬上來了?!”
露生在房簷上哭得說不出話,半晌,咽著淚道:“我實在想看你一眼。”
求嶽:“你是傻逼嗎?開門不就行了嗎?”
露生含著怨道:“我不開!”
兩個人一個在牆頭騎一個在地上爬,意境是牆頭馬上的意境,場麵是低配、情意卻是頂配,自己也都愣了。怔怔地含淚相望,愛到半生,不料對方還有這樣倉皇失措的時候、連形狀也不顧的。求嶽是多久沒看見這張秀麗的臉了?其實朝暮都見,因為朝思暮想,這張臉映刻在他心裡,可是愛就是這樣,思念沒有相見來得生動,來得揪心,來得教人刻骨難忘,愛是由兩眼望見、兩耳聽見、兩手觸見的溫柔滋養的,沒有這一切,相愛的人活不下去的。壓低了聲音叫他:“你快點下來!這他媽蹲在牆頭上你還是仙女嗎?”
露生哭道:“不下去!”
後來求嶽細想過,為什麼我們說愛的時候,總是怕人聽見?後來懂得,怕的不是彆人,是怕愛的話語燙傷心弦,理智和情緒卻是兩回事,理智叫我們彆爬牆、彆在地上像個蟲似的瞎蛄蛹,情緒卻由無端漫出的熱淚和相思構成,它叫我們千裡萬裡相追尋。
這一刻他沒得彆的想法,看見露生含淚含怨的眼睛,心亂如麻,自己也是且恨且怨,恨這世道沒有爭氣的一日,恨萬千愚人,千頭萬緒臨到頭來是一股熱血往上頂,他王八似的從門口的石獅子爬上去——褲子都給勾破,動靜嚇得裡麵店主和文鵠一齊警惕伸頭,發現外麵上演的不是警匪片而是愛情片,馬上心領神會地縮頭。告白已經說完,金總詞窮,但詞窮也不要緊,露生就在他眼前,他捉過露生的臉,像捉過一個淒楚的夢,刺醒他們的是嘴唇的溫熱,這溫熱又讓他們重新醉下去。
吻讓眼淚好容易停下來了。
他們騎在牆頭,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