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惜風(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6606 字 11個月前

王公館建築在汪山的半山腰,臨風擷雲的地勢,看得出當年炫富的心思。沈寶昌是半輩子窩在上海的息公,看了不覺豔羨:“山城自有山城的好處,座山觀海,這麼好的地段……”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這棟隱沒在綠蔭裡的洋房證明著公館主人曾經的財力,隻是如今可能變成破產最後的抵押。

求嶽到了王公館大門前,想起的卻是另一件事。這棟房子居然是他那個明星前女友拍攝的外景地——難怪這麼眼熟!他有一點點吃驚,沒想到王老板的房子八十年後居然屹立不倒,還能出借給劇組拍電視劇。

1930的房子正好比明末清初的美人,在人們手中流來轉去,李自成死了不要緊,陳圓圓由吳三桂來接手,王老板哪怕家破人亡,王公館的房子卻不會塌掉,自有新的主人來入住——幸而金總是天生的樂觀派,想不到這麼灰暗的一麵,樂觀的金總從王公館的未來倒推出王老板此次必然有驚無險,那就表示四川亂局也一定有驚無險。

金總頓時信心大振,連即將到來的當孫子考驗都有勇氣麵對了。

門房放他進去,卻不許孫克珍一行跟著進去,連沈寶昌也不準進。沈經理免於協談的責任,偷偷地如釋重負,一麵臉上又有些抹不開,黑著麵孔強調:“我是中實行的總經理。”

門房斜著眼睛道:“哪個經理也不得行,你們要進就進去,要嘛拿起腳來爬。”

金總插著兜道:“講甩話是吧?信不信我現在給你打一頓?”

門房見他眼露凶光,嚇得把鐵門拉上一半,從門柵欄裡吠:“媽賣批,個龜兒子來重慶還敢和老子反起扳,信不信現在打電話給警察局?”

“打啊,你現在就打,誰不打這個電話誰是孫子好吧?”金總跟他對嗆:“反正我來重慶,難逃一打,把我打死了你們王老板就快活了是吧,他的錢就能吐出來了是嗎?他還沒放個屁,你先替他決定魚死網破了是嗎?”

他倆一個鐵腦癱,另一個有心搞事,南京臟話和重慶臟話一個比一個嗓門大,沈寶昌和幾個隨行的人都拉著他勸解:“何必何必?跟下人在門口吵什麼,不讓進去,你就自己先去談。”

孫克珍立刻反駁說這是什麼話?他一個人進去,被搞了你負責嗎?

眾人在門口大聲小氣,忽然半空中飛來一個茶杯,哢嚓一聲碎在門房屁股後麵,把門房嚇得“嗷”地一聲,扔杯子的小老頭背著手怒道:“吵什麼?!還嫌不夠?該攔的攔不住,現在又會替我做主了!”

求嶽看他一眼:“你是哪位?”

王老板小臉灰白:“我就是王眉壽!”

因為連續地不見天日且沒有黛玉獸的滋潤,金總的心態已經無限趨近於爆炸,幾天來的悶氣憋得牙根兒癢癢,但你要真說他是因為心理變態而不分輕重,那也太小看金總了。

來的時候,他打定了“理直就要氣壯”的策略,理大就要聲高,自己在美國滯留不歸,這是沒法洗的,但“我不回國並不是法幣出問題的根本原因”,謠言精妙地把四川的金融管製和滯留美國攪合成了一件事。

金總心道法幣又不是我擼管射出來的,責任是光頭的責任。

因此見麵的時候,太低聲下氣,討不到什麼好去。參考他前世跟股東們談話的經驗,越是業績差的時候你越不能慫,一定要搶先憤怒、搶先大聲就對了!

求嶽自己也覺得挺無奈的——真誠待人,誰不願意?可這些資本家們說到底並不全有為國為家的情懷,如果他們真的有遠見,就算自己不在,也應該聯合起來罷市抗議。

可就像當年的稅改一樣,這些人除了大罵大哭,不肯做出任何有實際意義的嘗試。資本的盲目和貪婪使他們舍不得放棄生產來對抗當局,資本家的革命怎麼會是徹底的革命?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隻有無產階級。

他打定了這個想法,隨王眉壽去了小客廳,沒想到預備的大聲並無用武之地,王老板一臉的偃旗息鼓、投降的表情,坐下來自己給求嶽倒茶:“唉!我知道你要來的!你想怎麼辦,你就說吧!”

金總:“……”老哥還挺有覺悟?

他們談了什麼,這且按下不表,唯一可表的是過程過於順利,以至於金總產生了警惕——疑心四川人做局來倒坑他,可他看王老板的神色,又不像有假。王老板有些逼良為娼的悲憤、還有些立地成佛的決心,躺在床上任人魚肉的失足婦女和王老板目前的表情有高度的相似,舍身飼鷹的佛陀如果留下照片,卻也能在王老板臉上找到吻合的痕跡。

這兩種完全矛盾的表情在他臉上玩蹺蹺板,金總是越看越奇怪,加上他開明的態度、放棄性的妥協,終於叫金總不得不產生另一個疑心。

他問王眉壽:“是不是有人先來過了?”

王老板:“……”

他不敢說。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到兩天前吧。

那天早上的王老板還不是這種瘟雞的狀態——瘟倒是瘟,更像狂犬。他和重慶當地的幾個銀行家、工廠主,聯合打了N封電報,也派了代表去南京談話,可是半個月過去,情形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有令行禁止的意思。大家彼此都疑心對方受了南京方麵的好處、把其他人推出去獻祭,漸漸地聚都聚不起來了,眼看法幣這口屎就要硬忍著吃下肚去,王老板痛惜自己的真金白銀,一天天地在書房裡無能狂怒。

他夫人一麵暗暗埋怨老東西沒能為、搞得敗家破業,一麵還是要賢妻良母,當時也在書房,勸慰夫君可千萬不要撞牆。

王公館門可羅雀,一片秋風蕭瑟。

因此文鵠提著禮盒前來叫門,門房居然還有點患難見真情的感動,他打量這叫門的少年,高細鼻子、杏仁黃臉,薄薄的嘴唇裡咬一口白牙,細細的吊眼裡如同點漆,此時收住了戾氣,但覺書卷斯文,不知是什麼人家的小少爺。再看他身後那一位,更是好俊的樣貌、好嬌貴氣度——始知這個原來是隨行的小童、後麵那個才是爺。他下人的眼界,腹內沒有好的形容,唯見這位小爺將碧清雙眸向這邊一望,心裡咯噔一下,不覺臉上更加了三分討好,彎腰含胸地就要開門:“貴客怎麼稱呼?我這就去通報老爺。”

貴客含笑道:“我是白露生。”

門房:“……”呆了三秒,拉開的門瞬間就往前“哐啷”關上,門房一疊連聲地叫道:“不見不見!好晦氣!媽賣批的臭不要臉,你怎麼敢上我家來?”一麵叫,一麵飛奔進去報知老爺。

王眉壽在書房裡聽見動靜,又聽說白露生來了,頓時眼睛都紅了,先是瞪著眼睛問、然後拍著桌子罵道:“哪個白露生?金家養的那個唱戲的?!下三濫的東西!一定是南京叫他來耍弄我!之前騙得我們還不夠,又叫這唱戲的來乾什麼?虧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夫人在旁聽見,連忙解勸:“既不是政府要員,理這賤人做啥?老爺不要自低身份。咱們把門關死,不許他進來。”

王老板怒道:“對!把門關死!他要是敢在我門前興風作浪,立刻告訴警察局去!”

露生閒靜站在門口,既不著急,也不動作,見王公館裡大門二門皆是緊閉,微微地含笑靜立。

誰知王老爺和王夫人在屋裡生氣,樓下的王少爺卻聽見消息。這王少爺最是個無能草莽的敗家子,一個月來四川銀變,王家錢莊被人擠兌,害得王少爺嫖不能嫖、賭不能賭,朋友們聚會也不叫他,在家趴著快要長毛。他每天聽電台、看報紙,一樣地大罵金明卿和白露生——更有一樣,原先求嶽到重慶來時,他老爹把金總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成天地拿金總教訓自己兒子,恨這孬種玩意兒好不上進,“你看看人家這歲數搞大的事業,再看看你!隻會搞大女人肚子!”隔三差五、掂著過兒地說,說得王少爺一聽“金”字就頭上來火。

因此他罵求嶽和露生,比彆人罵得更狠,含了相當濃度的報仇雪恨的成分。此時聽說白露生在門口,王少爺頓感振奮,畢竟隔空大罵不如當麵羞辱,仙人板板的你們也有今天!踩著絨毛拖鞋奮然出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門口,隔著柵欄一看——雖不知這個到底是不是白露生,但長得漂亮,王少爺眼並沒瞎,看他安靜如雞地門口罰站,心中爆竹炸響的喜慶——他倒不想家裡仍是四麵交困。

王少爺背著手在鐵門後踱步,笑道:“哦?白老板?今時不同往日,怎麼今天來我家做客?”

露生抿嘴看看他,臉上一紅,無話相答。

王少爺內心激爽,把個拖鞋上的絨球顛得好像芝麻官的翅子,“我聽說你在外國高貴的很,連美國總統都高看你,豈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到底還是下九流的東西。我爸還拿你們罵我?你也配?我再乾了什麼,總沒有把人家坑得這麼慘過,更不像你厚臉皮,被人罵的臭爛,還好意思到處溜達。”

露生哪當得住這惡話?頓時眼圈也紅了。

王少爺更加得意,在鐵門裡走來走去,轉圈兒作自我展覽:“人呀,貴有自知之明。你一個唱戲的,跟我家又沒交情,怎麼貿貿然就上這來了?”拐著脖子看露生,“你怎麼不說話?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姓金的又搞什麼鬼點子,叫你來打頭陣——你不知道四川人恨不得把你們抽筋扒皮?他這樣利用你,你還心甘情願的——舍不得他們家的錢呀?臭賤貨,騙我們的錢去美國唱戲,給洋鬼子得意,大男人一個扮成女人,還能有比你骨頭輕的嗎?媽賣批的金家給你一點顏色,你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到這兒來——你也配!”

他越說越起勁,可惜肚內沒有文采,隻一味地下流話來羞辱露生,說著說著,把自己說動興了,看白老板豐容俊雅,女孩兒一樣柔弱弱地隔門站著,自己無論說什麼,他隻是臉紅,眼裡水汪汪地還有些含淚,邪興一動,伸手摸了露生的臉道:“聽說你給金大少夜夜尻屁股,我看他豔福真不淺,娘們兒也沒你有滋味,你要想見我爹也不難,不如給我——”

說到這裡,驟然一聲痛叫,說時遲那時快,文鵠翻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已然繞過鐵門欄杆,一道銀光閃出,也不知他怎樣動作,已經死死地把王少爺扣在門上,王少爺驚得目瞪口呆,忍著被翻扣的劇痛低頭一看,一把蝴蝶|刀逼在自己喉嚨上!

文鵠笑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齒,蝴蝶|刀在王少爺眼前轉了個花兒。

這一下驚雷迅電,真是變生不測,王少爺腿都軟了,哪想到這跟班的半大小子出手這麼狠?那後麵扳著他胳膊的手如同鐵箍一般,幾乎把他小臂捏斷,登時鼻涕眼淚一齊下來,仆人們一齊驚呼,卻無一人敢上前。

露生抬首揚聲,極清亮的聲音:“去告訴你們老爺,今天若要他兒子活命,就讓他開門出來見我。”

原來露生來時,便叫文鵠帶人抓了幾個街上的地痞,一頓胖揍、威逼利誘,早將重慶地方為首的幾個財主打聽得骨頭縫裡細致,再想一年前求嶽和他說的閒話,推知若要說服四川地方,王家必首當其衝。細細地又盤問地痞們王家人什麼樣性格?都有誰在家?

問到王少爺時,露生心中大定,當下就問文鵠:“這人酒色之徒,又是浮薄性情,我有心誘他,可使他伸半隻手出來,你年紀不大,可有信心拿住他?”

文鵠尚未答言,他旁邊的漢子笑道:“拿住?他的花刀可以隔著門殺人。”

文鵠謙虛地一笑,算是默認。

露生見他手裡蝴蝶|刀轉個不停,稍有不慎便要削掉手指的,文鵠卻是玩兒一樣、左手轉到右手。他心說這孩子有些誤入歧途,畢竟是幫會裡長大,也不知在美國乾了多少殺人放火的事情,滿心的凶殺戾氣,隻是事到此時,反而要借他這股凶戾,以後再慢慢地改正教導不遲。苦笑搖頭道:“我隻要王老板見我,並不要你殺人,你可彆真傷了小王少爺。”

文鵠也佩服白小爺用計不爽——連麵也沒見過的人,王少爺一舉一動,皆在他算中,書上戲裡寫劉伯溫、諸葛亮,是不是就是這種人物?當下捏著王少爺的狗爪,忍不住直樂。

王公館亂紛紛了一陣,幾個仆人你推我我推你,壯著膽子走到門前,顫著聲音道:“老爺答應你了!你快放了少爺!”

文鵠笑道:“把門開開,進去再說——要讓我聽見一聲槍響,今天你們王公館沒人收屍。”說著,口哨一聲,也不知從哪冒出來十幾個壯漢,都走來門前,各個抱手站立。仆人們嚇得都往後縮,隻有王少爺慘叫。

露生喝住他道:“彆嚇唬人家,叫開門就是。”

他倆各自說話,都發乎本心,文鵠是真有玩心,露生也是真覺得過了頭。一個三寸小蛇、戲吐毒信,另一個柔聲責備,似乎菩薩觀音,兩人倒像白娘子帶小青,看在旁人眼裡,驚悚程度不僅不減、甚至還他媽加倍。抖抖索索地開了門鎖,打手們摁住王少爺,把他從門上揭下來、反扭在手裡,文鵠陪著露生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正門大花廳——王少爺在後麵長一聲短一聲地用鼻子奏樂。

王老板端坐北麵,見他被一大群人簇擁著進來,打劫一樣,氣得耳朵都抖,幾乎架不住眼鏡,不料露生走到花廳中央,撩開衣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王老板:“……?!”

這下眼鏡更戴不住了,貨真價實的大跌眼鏡——王老板一肚子慷慨激昂的“士可殺不可辱”頓時變成老痰卡在喉頭,瞠目結舌好半天:“你這乾什麼?你這是乾什麼?!”

露生文靜答道:“原本是要來給王老爺請罪,若不用些手段,隻怕您不肯見我。拘著令似,並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也不能放了他。我自知身份低微,又冒犯無禮,因此跪下相抵。”

——那你可真是太有禮貌了!

王眉壽怒極反笑,聽他說“請罪”二字,兩個鐵球在手裡揉得哢嚓作響,“是金家叫你來的?我孩子也沒有說錯,你被人利用還不知道,金明卿自己不敢來見我,卻叫你出來打頭陣,算我錯看了他!”

露生順著他的話問:“那麼王老爺覺得,他叫我來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王眉壽冷笑道,“孔祥熙已經先捐了兩千萬,以身作則,號召法幣。全國上下,隻有江浙財團縮頭不動,頭是你們起的,虧卻是我們吃。他的主意我還能不知道?無非是好說歹說,叫我們認了這個栽,”

“王老爺不認栽,不知又有什麼辦法呢?”露生以目平視於他,“是四川地方能齊心協力、抵製法幣,還是有誰能手眼通天,逼得上麵同意開放兌金?”

王眉壽被他說中痛處,心裡訝異一個唱戲的,竟然在財政時事上了如指掌,驚訝反添怒氣,因為由此可見,白露生十成十的是來給金家打頭陣的!他一時無言可對,上下翻眼打量露生,肚子裡的尋思也跟著一齊翻動。

露生卻是微微笑道,“您有一件事會錯了意。我來請罪,是我自己的意思,卻不是為了說服你。若要四川低頭,我並不需要受你這委屈,隻需你們暴力抗法,南京脾氣上來,管把你們各個坐牢。”

“笑話!我怎麼暴力抗法?我一屆良民,我怎麼暴力抗法?”

“王老爺或許不知,我們少爺此時就在來拜您的路上,南京也知道這事。”露生嫣然笑道,“我叫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咬定了是在你這裡不見的——”

王眉壽勃然大怒,從椅子上直彈起來:“血口噴人!血口噴人!報警!都彆站著!這些人王法都沒了,快去報警察局!”

“王老爺要去就快去。”露生眼皮抬起,俏中含煞,“你若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就先你死我活。”

文鵠聽他這話,會意地朝王少爺膝蓋彎裡一踢,王少爺哎喲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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