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眉壽氣得滿臉通紅——這算什麼事?這都叫什麼事!此時方轉過露生的意思來——他跪下哪是為抓了王寶駒的緣故?那意思是擺明了叫你知道,今天殺了你兒子,我也隻跪下認個錯!聽他兒子哼哼唧唧,沒完沒了地叫痛,王老板恨鐵不成鋼,“你叫什麼?沒出息的東西!”拍著桌子向露生道:“好!好!你倒真是心狠手辣!難道我怕你威脅?!”
“哪有跪著的威脅坐著的?不過據我看來,王老板果然氣糊塗也急糊塗了,連我這渾話居然也信。”文鵠從椅子上揭過一個軟墊,露生搖頭不受,仍是挺直跪著,“你們就是真抓了金參議,又有何用?抓了他、逼南京政府暫停法幣,然後你們坐牢?”說到這裡,不禁苦笑:“——試問天下有這種大公無私的人麼?”
此言一出,王家人臉上均覺火辣辣的,這痛腳真是踩遍全場!
四川法幣窩囊地行到如今,可不就是人心不齊的緣故?若有一個人能做這樣大公無私的事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何必相愁相怨?
他們隻是庸懦,可是於人情世故上卻是世代相傳的精明。
王老板有點呆掉。
露生想了想,聽見王寶駒還在哼唧,側身向文鵠道:“放了王少爺,你們好無禮。”
王眉壽呆中加呆,臉上的呆可以畫正字了,王少爺卻是一溜煙地甩著胳膊,淚奔去找媽。
露生抿唇道:“我知道您不是蒙昧人,剛才冒犯,無非是要您,現在我的話,王老爺信也好、不信也罷,隻管聽便是了。”
他不卑不亢的態度讓下跪的姿勢也似乎凜然,其實哪是在逼王老爺?他是在逼自己,要讓一個天性溫柔的人說今天這樣的話、做今天這樣的事,還能把人逼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今天來,不是金家的授意,是我自己的意思。滯留美國不歸,使眾人怨懟,這事我難辭其咎,因此一是來請罪,使各位心氣平伏,二則的確是有事相求。”
王眉壽聽到這裡,又一包氣上來:“好會說!你把我孩子打了,放了他,就當沒事
?自己倒會給自己做人情——你彆說你求什麼了,既然第一個是來請罪,先把你那罪請了再說不遲!你也知道你狐媚禍國,害得多少人夜裡睡不著覺!”
露生心頭平靜無波,早知道這些人不過如此。
“王老爺發話就是,要我怎麼請罪?”
王眉壽一時答不上來——見他跪在地上,賭氣冷笑道:“要我消了這口氣,那也容易,你給我在這磕一百個響頭。你想要怎樣,我王某人今天都答應你!”
文鵠兩道涼涼的目光即射過來,蛇信一樣,花廳裡十幾個打手,也都射過冷眼來。
王老板不自覺地向太師椅後麵避:“乾什麼?沒誠心就沒誠心,你們嚇唬誰?”
文鵠也不說話,把刀向口袋裡一揣,伸手就要扶露生起來。豈知露生推開他的手:“都下去,我和王老爺說話,你們要有規矩。”
他深深吸一口氣,清澈若水的聲音:“既然如此,就請王老爺受我請罪。”
樓上樓下,都是驚詫,不可置信的表情。文鵠是想不通為什麼火力碾壓的情況下,白小爺還要這樣折辱自己?圖什麼?為什麼?樓上也是一樣地想不通,如此奇恥大辱,真就不帶含糊不猶豫?這就認了?眾人有些受之有愧的驚嚇,此時都覺得王眉壽話說過頭了。
再怎麼樣,白露生也是總統賞下麵子的名伶,宋家姐妹都為他奔走,心中何等驕傲?磕一百個響頭,且不說是情分還是結仇,擺明了頭是要磕壞了!
可你要說,還有什麼比這還懇切的歉意,叫他們這些人朽壞的腦子去想,可再也想不出了,原先恨金家恨得咬牙切齒,此時隻餘愕然。
眾人呆若木雞,但聽見白老板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響頭,落在大理石的地磚上,居然一點力氣沒省的,眼看著額頭轉眼發青發紫,連血也滲出來了——王夫人慌得竄下樓來:“算了!算了!他一時氣話,白老板咋個當真!”
王眉壽也站起來,叫文鵠:“快扶住你們白老板,拿藥來!”
露生聞言停下,直起身來,一陣暈眩,文鵠連忙和人架住他,頓覺額頭一片酸麻,眉心火辣辣的一塊,曉得是碰破了。他推開文鵠的手,直直跪著向王眉壽道:“王老板何必驚慌?求人有求人的道理,這一百個響頭,過分也好、應當也罷,既然是為你消氣,你隻管坐著受了。我心中毫無怨懟,當著令賢令似的麵,隻求你君子一言,不要反悔。”
王老板冷汗直冒,被他先兵後禮地整得沒有脾氣,論詭計被他擺了一道、又頂不住他在這哀哀地碰響頭,自知今天算是輸在這人精手上了——人總是三觀跟著五官走,白老板好看不好看?王老板心說那是確實乖!這麼一個玻璃美人在這頭都磕破了,放平時誰看了也覺得過意不去,可這都是乾什麼?這都是在乾什麼!自悔說話不過腦子,斜眼一看心裡更氣得頭暈,他兒子真是光速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在後麵張著嘴、伸著頭,瞪著眼睛傻看,再回頭看看旁邊的老婆,一臉的憐香惜玉!
王老板心裡媽賣批,不由得彎著腰問:“你彆磨折我了,啊,白老板,你到底想乾什麼?”
露生隻是跪著不動。
王眉壽看看他,又看看四下的人,揮手使人退去:“都散了,散了!白老板,你跟我到書房來。”
這一番底裡,王老板自然不敢細說,哪敢告訴求嶽白露生給他磕響頭?可求嶽來得太快,露生前天走、今天求嶽來,王老板心裡的震驚沒有時間散去,王老板像煮開的水壺,摁住自己儘量不尖叫,猝不及防的心情卻像氣泡似的一直往他臉上咕嘟,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遍,內容也像後世的網絡,各種為求安全的閹割——求嶽卻已經全明白了。
想起之前快如閃電的情報,想起露生那潦草焦急的信,求嶽轉身從王公館衝了出來。
孫克珍被他逼問再三,不得不說實話——他算不準白小爺和金少爺到底誰說話更算數,論義氣規矩,跟的是小爺,自然聽小爺的話,但論座位高低,山門是金家的山門,更何況露生當初是問他們“投不投金家”,沒有個從下不從上的道理。
“小爺叫我跟著你,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給他電話報告。”孫克珍為難道:“但他到底住在什麼地方,確實沒告訴我。”
“電話打到什麼地方去?”
孫克珍想了想:“好像是黃覺的一個什麼酒樓。”他也是十九路軍出身,又不曾來過重慶,因此唯記得一個地名和廣東出身的黃覺同名——就光記得這了。
旁邊挑滑竿的工人聽了笑道,這個怕是難找,重慶不曉得多少地方叫黃桷哩!黃桷坪、黃桷埡、黃桷巷子黃桷渡,上去有黃桷坡、下去還有黃桷灣。
求嶽又問:“那酒樓總是固定的吧?酒樓叫什麼名字?”
沈寶昌聽他話裡意思,又要去找白露生,心中不快,拉著臉道:“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呢?既然王老板答應了,我們快去下一家呀。”
求嶽惱得轉頭瞪他:“去下一家!”他心裡爆炸到了極點,一盆水潑進熱油也不過如此,可是還要忍耐,還是要忍耐,他要顧著這些盟友們的心情。求嶽自問我到底是為什麼跟他們結盟?我到底在拖飛機還是在拖航母?!
孫克珍低聲走來道:“小爺說了,現在不好和你相見,你們在一起,得罪重慶這裡的地主,還得罪沈經理。不如等事情完了再說。”拍拍求嶽的肩膀,“他叫你彆找他。”
求嶽忍耐又忍耐,放棄跟沈寶昌爭辯——沒辦屁點事情的人鍵盤使得最6,從古到今都是如此。
又下坡去,到一家賀姓的工廠,果然露生也來過。賀老板話裡雖沒有透出這事,臉上卻一樣是偃旗息鼓、將就的神色。原本是大喜的順利,求嶽卻像被人蒙頭打了一頓,滿頭的腫包,全是鬱憤構成。
談得越順利他就越明白,露生還不知是怎麼做小伏低地懇求這些人。賀老板也被一波一波弄得精神疲倦,當著求嶽,幾乎要哭出來:“你有這個心,你早回來啊!坑死了!真的是天降橫禍,坑死我了!”
求嶽說了什麼,安慰了他什麼,和他約了什麼,全是機械性地從腦子裡出代碼。他不敢辜負這些個露生換來的、談判的機會,可這是他心愛的人、扭折了天性、透支著精神,吃著根本和他無關的委屈換來的!
他和露生前後腳地離開南京,要說見王老板是含有一點邏輯、可以推斷出來,見賀老板卻是完全隨機——哪怕是求嶽這樣眼大心粗的人也看出來了,要趕在自己和沈寶昌之前把這些下馬威都吃一遍,露生是日夜兼程、根本沒有休息。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求嶽念不來這樣的詩,詩的抑鬱的感情卻在他心裡左右奔突。
第三家是再也沒有心思去了——連談兩家,順利得趕在了計劃前頭,沈寶昌見求嶽翻騰得青筋都起來,也怕深得罪了他,答應休息一晚,明天乘勝進軍。
他拉著求嶽,坐車回旅店去。
求嶽央求道:“你讓我一個人走走,可以嗎?”
沈經理癟著嘴:“你去了又不回來……心思放正事上不行嗎?”
求嶽不知道自己是在乾什麼,也不知道這些什麼貢獻都沒有的人為什麼總能底氣滿滿地指手畫腳,吼不出來,他的心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吼,毫無情緒地說:“我九點就回去,我想散散步、抽根煙。”
沈寶昌在滑竿上仍回頭嘟囔:“還是要去找白露生……”
他說得沒錯,求嶽就是去找露生,雖然露生說了不要找他,也問不出他的住址。求嶽掉頭去了孫克珍打電話的同昌酒樓,自信在那裡一定能問出消息。
不料店老板揣著手,聽他描述了露生的長相,點著下巴道:“是有這麼個人,但我也不知道他住哪裡哇,我這隻賣酒飯。”
求嶽的心跌到水底,忽然生出此彆兩茫茫的無力,有人攔他的時候不能找,無人攔阻,他也找不到。
“那這附近有住宿的地方嗎?”
“有是有,你一家家問問唄。”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不會想象到在山城的道路裡找人是一種何等悵惋的情境,它的模樣重巒疊嶂,它的道路上彎下曲,多麼像我們曲折的心,有一些是彼此心意的蔓伸,有一些卻是世道的痕跡,時代像無聲的洪流,以巨力壓迫著我們的命運,把我們的人生碾碎又縫合,具象在求嶽的眼裡是一道一道盤轉的路,相似的房子、相似的人,路邊的汽燈亮起來,晚燒雲的顏色照在玻璃上,使燈光變成紅色,像無數欲哭而不能流淚的眼睛。高處的人家飄來菜飯的香味,求嶽忍不住抬頭去望,仿佛看見露生是在那人家門口的,催著車夫追上去,路卻有意地道阻且長,轉了一盤又一盤,行到望處,已是人煙兩杳。他知道自己看錯了,可是仍向前走,胡亂地說了一個地方,意思是趕路的意思,心卻是找尋的心。俯瞰回首,路不分前後,隻分高低,他心愛的人杳然無跡,隻知他在萬丈紅塵裡。
車夫在他前麵用重慶話說著,不急不急,馬上就到,這其實是一條路的。
求嶽再也忍耐不住,向車夫道:“——掉回頭去!”
車夫愣愣地問:“回頭去哪?”
求嶽給他問得悲從中來,回頭去哪?他也不知道露生在哪,可是他想見他,抱著頭道:“你怎麼來就怎麼回去。”
時代和命運是否總是交錯地捉弄人?誰也說不清,時代是永遠無情地向前碾去,命運卻常常會有短暫的、溫柔的瞬間,給多情的人以眷顧——時代是萬人的時代,命運卻是我們的命運。
求嶽在那一路回溯的路程裡,出奇地覺得熟悉,來時一路明明都陌生,轉身回去,卻都熟悉。滿城的燈火都亮起來了,從山上到江邊,它讓重慶看起來有一點像南京,南京是長江尾、這裡是長江頭。背後一陣陣晚渡的汽笛,悠揚地長鳴,它多像那一年月台上的火車的汽笛!露生在細雨裡追著他哭了,叫他等他,要給他寫信;遠處搖曳起的攬客的紅燈,又讓他想起句容鄉下的小道,朦朧的紅光,他在路上說土味的情話,在露生手裡比心;轉過僻靜的窮巷,不點燈的地方卻是方寸的一塊深黑,正好漏下清澈的月光,這倒像是靈隱雲台上那一夜的月——連風過樹梢的聲音也全一樣。
這些細碎柔軟的片段以故人重逢的姿態連在一起,連綴成了一條路,車夫隻管向前走,沒人指它、它卻在腳下自然而然地延伸,折疊坎坷、然而似乎有情,他們走回原先出發的那一段坡道,向上仍走,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長長的一條巷子,兩旁有一盞沒一盞,掛著或明或暗的燈,有些是紗的,有些是紙糊的,那一片柔光裡,有人披一件衣服,慢慢從巷口往裡走。求嶽看住那個背影,從車上一躍而下,車夫拽住他的袖子,方想起來向車夫手裡塞一把銀元。
他知道前麵那個是誰,眼看不清,心卻知道,隻是一回頭的功夫,露生就往前走遠了好些,求嶽追上他,大聲叫他的名字,秋風撲到臉上來,想起的是臘月時分,他衝出金公館時那少年般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包容等待。
先恰萬字章,明天還有一更!
紅包明天再發吧我真的好困_(:з」∠)_感謝在2020-09-0722:07:46~2020-09-1223:00: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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