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十幾年前,曾和金少爺在院中閒談,那談話其實是請教的格式,露生問,金少爺答,隻是知有不言、言也不儘,需要自己猜測和揣摩。那時露生還很天真,嬌憨地問,你和那些當官的打交道,偏生又不做官,是嫌自己心思不足、還是嫌棄他們不堪同流呢?
金少爺微微一笑,說:當然是我心思不足。
露生很有些失望:“這可笑話!你的心思還不足,誰的心思才足?我不信有聰明睿智勝過你的人。”
金少爺笑道:“那你問我這話又有什麼意思?無非要我順著你的話說罷了,我這人從不無故示弱,你是知道的,跟你我也從不說違心的話——你有一點好處,是努力上進,但也有一點壞處,是太喜歡勸人上進。須知“上進”二字是要有個自知之明在裡頭撐著的,沒有自知之明,一味上進,走到窮途末路,便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露生越聽越不是滋味,不由得含淚道:“我一片好意地跟你說話,你反倒說起我來,你的話我懂了,原來旁敲側擊,說我沒有自知之明!”說著,起身就走,金少爺拉了他道:“你又生什麼氣?又是我不會說話了,真真沒有一句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露生仍是要走,金少爺攆著他笑道:“要有一句哄你騙你,管教我不得好死。”
這話又把露生說軟了,回身道:“你又說這話。”
那時他雖然服軟,卻未把金少爺的話放在心上,誰知走到如今,金少爺的話一句句應了真,可不就是走投無路四個字麼?他從車窗裡看見一家家店鋪張燈結彩地重新開張,門上俱都貼著“買貨賣貨請用法幣”,心中深覺詫異。
連我這樣一個唱戲的人,都曉得這是飲鴆止渴,法幣從此低人一頭,要做美元和英鎊的奴婢。露生想,這些商人們竟全不在乎麼?他們是最懂錢的,也是最愛錢的,此時居然不覺得愁苦,反而喜笑顏開!
世事的變化比我們想象中要殘忍和平靜。
長達一年半的新幣製的努力,就這樣樹倒猢猻散地結束。十一月,缺胳膊少腿的法幣終於在央行的主持下落地。
它最終沒有像當初承諾的那樣允許開兌,央行以前所未有的鐵的意誌宣布白銀國有,禁止私持。但為了調停搖動的民心,孔祥熙耍了一套精妙的組合拳,聲明四川地方的試行案“的確不妥”,為了“大惠民生”,允許民間以6:10的比例進行兌換,也就是6塊錢的白銀可以換取10塊的法幣,血賺!
法幣雖然不能再兌換銀洋,但可以自由買賣外彙。這是央行對工商界做出的“大讓步”——如果你們信不過法幣,覺得手裡沒銀子、心裡不安,那你們可以去換英鎊、換美元,按照規定的彙率。
之前一直斡旋不來的英國政府也突然斡旋到位了,在華的各大英屬銀行熱烈支持孔部長的法幣新政,舔狗一樣全數繳納了庫存的上千萬白銀。
這是多明顯的一場戲,早就寫好了劇本,隻要推翻江浙商團,他們忙不迭地敲鑼打鼓,就唱上了。
至於這樣畸形的法幣會帶來什麼樣的未來,孔部長表示“充滿信心”。
它從一開始就是貶值的,卑微地夾在英鎊和美元之間,彆人頂它就要喘,真不知道這信心是從哪擼出來的。
然而沒有人再提出異議,短短一周之內,隨著新政的遍地開花,大家急急忙忙地複工複市,居然有繁榮的氣象洋溢在全國的街市裡——如果你看過那些大災難的場麵,看見地震、洪水、瘟疫、戰爭過境後的地方,就會知道大災之後沒有給人發泄情緒的空間,人們要忙著生存,急著去找吃的、找穿的,找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臉上是麻木和忙碌的表情——痛哭一場?沒有那個心氣兒。
飲鴆止渴,比渴死要好。
唯有道旁飄零的梧桐黃葉,蕭瑟得誠實,該落葉時就落葉,管你是不是秋老虎的天氣,它們不搞虛假繁榮。
耳邊一聲遲疑的詢問:“小爺不下車麼?門房來請您進去。”
這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們在馮公館的門口徘徊了許久,不知道該不該進去。露生叫司機搖下窗子:“六爺肯見我麼?”
“老爺瞧見您車子一直停在這,就猜到是您來了。”門房彎腰就著車窗,輕聲回道,“白老板快請吧,既然人都到了,沒有掉頭回去的道理。”
馮耿光在書房裡坐著,他在家也仍是一絲不苟的衣衫筆挺,掩蓋了一些頹喪的神情。露生的車像流浪貓一樣在他樓下轉來轉去,六爺原不想搭理,又看見那小黃車可可憐憐,在樹底下爬了一會兒,好像要溜的樣子,陰著臉叫門房把這貓抓上來。
仆人帶著露生進來,他也懶得抬頭,低頭看著報紙道:“來了又不進來,被人關在外麵,關習慣了是嗎?”
“不知您在不在家,也怕您見了我不高興。”
馮耿光聽他乖乖的一句,忍不住抬起眼來——這一抬眼吃了一驚,露生額上茶杯口大的傷疤,似乎是流血潰爛,如今剛結的新疤,不覺愣了片刻,皺著眉問:“這怎麼回事?磕頭把臉磕壞了?”
露生規矩道:“我是來跟六爺賠罪的。”
“我問你臉怎麼回事。”
“重慶的時候發了兩天高燒,火氣頂在瘡口上,有些化膿——我也沒想到會爛成這樣。”露生摸一摸傷疤,淡淡一笑:“好在已經結疤,不妨事的,隨它去吧。”
馮耿光見他笑也淡淡、話也淡淡,渾不放在心上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不妨事?你是連戲都不要唱了嗎?自己的臉搞成這樣,還賠罪!賠什麼罪?你攪和這些事情還沒攪合夠嗎?”他將金表往案上重重一拍:“我跟你說的話,你沒有一句聽到心裡去。從前和你說什麼來著?叫你學學畹華、專心唱戲,你偏不聽,現在不過摔一跤、輸一把,就擺這個萬念俱灰的腔調?你要是破相了、毀容了,誰還來聽你的戲?白瞎了畹華為你忙前忙後!”
“六爺教訓的是。”露生垂頭道,“可這些都是小事,我就是不唱戲了那也沒什麼。我隻問六爺一句話,孔祥熙背地裡謀算的這些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馮耿光給他氣得倒仰——什麼叫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從哪兒養出來的孤拐孩子,怎麼這麼牛心左性!
“好、好,權當我都說廢話。”他冷笑道:“你這是來賠罪麼?你這是來問罪的。”
露生見他真惱了,低了低頭。
“我在上海學戲的時候,梅先生跟我說過一件往事。他和譚老板合演《汾河灣》,相公回來,問娘子要茶,正經是娘子該回一句‘無茶隻有白滾水’,相公便說,就拿白滾水來。譚老板卻加科問道,什麼是白滾水?梅先生順著他的話說,白滾水就是白開水。我問梅先生,加這一句是什麼意思,豈不累贅?梅先生告訴我,北京人不知道什麼叫白滾水,都叫白開水,乍一說滾水他們弄不明白,加這一句,是要叫他們聽懂。”
他並不辯解,隻是平平敘話,“台上人看戲,和台下人是兩回事,我也是北京人,不懂得白滾水是什麼,需要您說知。”
馮耿光滿心的憤懣,到此忍不住笑了一聲:“你自小在南京長大,是哪門子的北京人?”
“比也興也,六爺博學,自然懂得。”露生目不轉睛地看他,“問到您麵前是我不懂事,可求嶽受這麼大委屈,我一定要弄明白,不能稀裡糊塗地吃了這個虧去——除了問您,我又能問誰呢?”
馮耿光恨歎一聲——好個會說話的孩子!這份聰明要全用在勾心鬥角上,隻怕誰也不能勝他,可惜勾心鬥角這種事,不是才能,而是天性。
人太善良也不是好事。
好一會兒,他摩著金表道:“我當然不知情,我隻是猜、但也隻猜到一星半點。在美國的時候他叫你籌備演出,那時候我就有些疑心,因為法幣正是千頭萬緒的時候,那檔口把明卿留在美國,仿佛調虎離山,又似乎緩兵之計。”
“六爺既有這個念頭,為什麼當初不說?”
“我難道沒告訴你?!”馮耿光真是怒其不爭,橫眉怒目地說了這一句,瞥見露生一雙清澈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心中忽然軟了——世上最可貴是赤子之心,最好欺負的也是赤子之心!
金明卿不就是當初的自己?!
“疏不間親——孔祥熙當著你我的麵說的那句話,你還記不記得?”
“……他說怕你偏愛梅先生一人,不願意我後來者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