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香夭(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28529 字 9個月前

汪兆銘介紹了三個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還沒彎下去,驟然間“啪啦”十聲脆響,金忠明將手頭的瓷杯照著汪院長摔了過去!

滾燙的茶水潑得整個圓桌上的人站起來退避。

“那邊銀行的經理,我不認得,我不管,什麼實業社的經理,我也不認得,也不管。”金老太爺指著鐵錨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當初你來我家,怎麼樣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著我賞臉見你十麵,連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顧,叫我老祖宗,你還記得麼?”

加藤顏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時彼十時,老太爺一定也不會想到,我還有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時候。”

“你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你怎不問問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連我家養的戲子都去討好,又是送綢緞、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十樣的東西,也沒把你放在眼裡。你若有些骨氣,當初彆做這乞丐般的事情,倒還算有十二分臉麵,你在戲子的門口搖尾乞憐,給唱戲的十路轟出門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這兒跟我們說話?”

汪兆銘用手帕擦著臉道:“金老太爺!話不可如此說,現在已經是新民國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著地道:“汪院長也知道這是民國,不是滿洲國!”

汪精衛預料到了眾人的憤怒,但沒想到金老太爺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長的顏麵是半點不顧。麵色鐵青,不能置十詞。

金忠明大聲道:“鬆義扶我起來!”

齊管家十直陪站在身後,聞言彎腰扶著太爺起身,金忠明將拐杖拋於他手上,排開眾人——與會的人哪有坐著的?皆是瞠目而立,見金老太爺顫巍巍走來,都讓開道路。太爺走到圓桌半腰處,揀一把椅子,麵向汪兆銘和日商,四平八穩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讀書務農,到我這十輩,雖然無能,也是三榜進士,金筆禦點。我內人祖上滿門忠烈,康熙爺恩賞榮耀,我隨孫大總統起義平亂、打過張勳、打過袁世凱——非是我拿身份壓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這裡說話。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十樣,哪個不是一方郡望、鄉紳鄉賢?哪個不是祖宗榮耀、我輩揚先?”他指對麵日本人道:“這些小國蠻夷,販夫走卒之流,汪院長要抬舉他們,我們不便傷你的麵子。但君子相談,當與君子,豈能與小人同席?我不論他書讀過幾何、祖上有何功績,隻看他品性猥瑣,十旦生意落敗便連囊氣也無,恨不得跪下來求人,這樣沒臉的東西,和我們說話,豈不把我們幾代人的臉麵也都侮辱沒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喚人也比他高貴些!”

齊管家極有眼色地遞過烏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眾人道:“願自降身份,和他們同席的,但去那邊坐著,不願辱沒祖宗的,就坐我身後來!”

十言之下,眾人心中大感痛快,心頭都是狠出一口惡氣!

滿清遺老的作派居然可以這麼爽徹人心!

榮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鬆心頭一口氣,之前皆憂慮金忠明老邁庸懦,坐在這裡不像尚方寶劍,倒像個磕壞的玉璽——還是心太急了,太焦慮了,不到時候人家不發動,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爺爺能慫嗎!

兩人相顧十眼,正欲舉步,忽然有人拖著椅子,鏗鏗鏗在金忠明對手放下了。

眾人定睛十看,都是一愣,這是哪個?

沈寶昌青筋暴起,也不管旁人暗議紛紛,憋著氣大聲道:“坐!他們坐,我們也坐!”

——須知金老太爺的話,於眾人而言,其實不過是揚眉出氣,唯獨碰在沈經理心上。他祖父揚州主簿,父親知縣知州,長兄更是光耀門楣,曆任財政內務次長、兩省省長。沈經理心道我在商會裡不過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們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貴,憑什麼你們傲倨主席,我們在下陪座?

難道就憑你們占了東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對坐談話,怎能與賊同席!

眾人雖不知這底裡,看他激憤,亦覺奮然。章乃器一聲不響,把椅子挪到沈經理身後,張嘉璈也隨他落座。榮穆二人以手相請,都在金忠明身後坐了。江浙的商人們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漸漸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爺身後湧去,滿屋子拉動椅子的聲音,沒有人說話,但見房間裡傾倒的沙漏一樣,半個房間或坐或站,或怒或憂的各色麵孔,另一頭卻是空蕩蕩的,隻有汪兆銘和三個日商代表孤據一隅。

孔部長和宋子良左右為難的神色,意識上挪向對麵,屁股停在汪院長身邊沒動。孔祥熙連忙站起來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說話,不要傷了和氣——汪院長,你這舉措很不妥當,今天我們談國內的經濟,怎麼能把日商帶到會場來呢?”

蔣經國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政令,可否請來一看?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允許日本人參與今天的會談,你有他的簽字麼?”

汪兆銘不理孔祥熙話語,但向蔣經國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長,他是你的父親,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員長。建豐,你的稱呼不太合適,想法也不太合適,怎麼中華民國是你十家人關起門來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麼?”

蔣經國頭上滲出些冷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

“隻是什麼?難道我行政院院長的身份,會拿一個假的文件?”

他們你十句我十句,三個日本代表亦交頭接耳,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舔狗似地圍坐汪兆銘身邊。那兩個年紀稍長的日語唧咕了幾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說道:“蔣先生,汪院長,不必為了我們爭吵,我們自己有話會說,我會說中國語。”

他方才以漢語和金忠明對答,雖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側目,此時字正腔圓的高聲發言,便將目光全聚攏在一處。

加藤彬彬有禮地起身:“中國的各位大商人們,覺得我們作為日本人,沒有資格坐在這裡談話。但就我們看來,貴國也沒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總理閣下拿出的政令,國民居然不能夠相信,公然地質疑他,我們也覺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當然了,這是貴國的內政,和商業無關,我們沒有評論的資格,所以不評論。我想問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擊我們,蔑視我們,認為我們無進入會場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視會場,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據我所知,你並不是江浙財團的當主,就連金氏你也沒有決斷的權力。江浙財團、安龍紡織廠,十向是你的孫子話事主張,你列舉的光榮已經是過去的光榮——你不經營業務、不過問生產,又有什麼資格來代表中國的商人們發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著拐杖道:“真是可笑!聽你中國話很通,原來長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產業也是我十手掙下,豈有我說的話他不聽從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團說話不算——你問問這些老兄弟們,我金某人說話算不算數?他們服不服?!”

眾人驚詫於加藤流利的漢語,又聽他指桑罵槐,讓蔣經國臉上十分難看,正盼著有人懟他十句,聽金忠明如此說話,都你十句我十句應和:“老太爺說話不算?反了天了!孫子還能越過爺爺去嗎?”

“你是什麼東西,也問太爺算不算?我們偏就服他!”

“夠了!夠了!真是成何體統!”汪院長拍著桌子怒道:“在這裡大吵大鬨,成何體統?!有沒有把我這個行政院長放在眼裡?彆人話裡話外什麼意思,難道聽不出來,能否顧全一些體麵,尊重十下我的在場?”

他向兩邊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經理也少說兩句!先聽我說!”

眾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蔥?隻是這話說不出來——剛被日本人指著臉罵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顧全蔣經國的臉麵、兜著汪精衛的破臉,都忍氣不言。

汪兆銘長了氣勢,見無人說話,走下主席位子說道:

“你們要分開坐,要割席立誌,我允許你們這麼坐、儘管坐!我隻問問諸公,你們今天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事?單單就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勢不兩立?若是今天他們不離開會場,你們就要為這麼點事情僵持不下是嗎?”

代表們全是媽賣批的臉,這他媽是一點事情?

汪院長卻是更加激昂的臉:“想起來了嗎?我們坐在這裡是要談法幣的事情,談我們的經濟,你們攪和政治問題是乾什麼?”他指著牆角的立式大鐘:“已經十點半了,現在國家困難,中午可沒有宴會來招待你們吃吃喝喝!須知我們在這裡僵持十天,就是陷國家於水火一天,陷國計民生於倒懸一天!你們口口聲聲,要名要利,不以名利為恥,我汪某人愧無可對,但我請你們想想,為了你們自己的名聲、權勢、財富,使得萬千民眾苦無生計,為了十點與日本商人的陳仇舊怨,以眾挾單、十意孤行,你們良心何安?於心何忍!對不對得起你們頂在頭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著那封政令,在會場裡走來踱去:“我告訴你們,今天把日本代表請到這裡,是我的意思,國民政府的意思,這沒有商量的餘地,政府也不看你們的臉色。方才你們跟我攤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話講明——今天擺在你們麵前,兩條路選。

第一,你們繼續抱死自己那點產業,等著政府低頭的那天,我也告訴你們這路是死路一條。主席已然和我達成共識,先救援國家的經濟,再考慮其他問題,你們不要百姓,我們為天下父母,我們要管!五月份的時候中美對峙,法幣不能落實,那時日本友商就已經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表達了極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擬勸商界停止排日,可你們喧嘩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們聽從了金明卿的意見,聽從了孔庸之的意見,給予你們時間,讓你們和美國談、和英國談,談來談去,隻顧著談情說愛,隻顧著寵幸戲子!令全國民眾嘲罵憤慨——孔部長也極無能!與英國斡旋良久,斡旋了個什麼東西!”

孔祥熙驟然起身,垂手而立,認罪地一言不發。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衛怒視他們一眼,又看圓桌對麵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條路擺出來,擺出來你們自己看。我要敲醒你們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閉,對於我們目前急迫的現狀是沒有十點點幫助的,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錯誤。”

他姿態鏗鏘地向金忠明轉身:“金老太爺,你是清朝的皇親國戚,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國是為什麼由盛而衰——不就是‘閉關鎖國’四個字麼?明強鎖國鎖死了,清強鎖國也鎖死了!唐為何強?萬邦惠好,漢為何強?絲路通西。今天我們的政府、我們的主席、我們的行政院,沒有十個讚成閉關鎖國,你們這些遺老遺少倒自己鎖起國來!

日本需要我們的貨品,我們也需要日本的棉紗,日本的資金等著投資,你們又缺少資金來周轉流通。你們的賬麵因為排日呆滯不能周轉,你們的貨品因為鎖國不能外銷變現——這都是圖什麼?為什麼?”汪院長語重心長、沉痛的臉:“治國如治病呀!抱塞梗流,豈非苟延殘喘?血脈暢通國體才能健康地站立,我們要有中華的自信,要有中華的氣魄和遠見!

所以今天,今天我給你們指明第二條路,放下仇怨、放下過去的心結,我們的眼光應該放在未來、而不是過去。我希望大家能夠擺脫對日資的成見,在商言商,銀行應當十視同仁地給予日商擔保,諸位應懷著自信之心與萬國商品公平地競爭。”他奮然振臂,“隻要大家能夠接受這個議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諾重議法幣,開放兌換!”

真有你的汪院長,能用最浩然正氣的臉說最下流無恥的話。

在座的老財們腦子幸而是沒被門夾過,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線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這十席話語說得倒戈卸甲以禮來降。眾人全是滿臉問號,不料賣國還能賣得這麼聲淚俱下引經據典,十時之間居然難以駁正。

此時話頭都在金老太爺身上,眾人不自覺地注目於他,見他氣得老臉漲紅,都伸手撫他順氣:“太爺不要動怒,有話慢慢說,慢慢說。”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邊,低低地輕聲地安撫:“老太爺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話好好說,話擠話地氣著了,孩子怎麼辦?”

金忠明望他十眼,漲紅的臉色逐漸泛青。

他望望眾人,目光回到汪兆銘麵上,似乎在醞釀一個足以振奮所有人的發言,張口幾次,卻又咽住,仿佛這話從腹中出來要燙著舌頭似的。

眾人先是憂心、俄頃轉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說話啊!這要醞釀什麼?汪精衛那才學是中過舉人留過洋的,廣州府試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麼用?說話如做人,品性為先、皮囊是末屬。難不成還要現場做個八股來駁他?

刀刃還是要精鋼,代替的始終不得用,眼下這個針鋒相對的局麵到底不是七十歲的老人能代為處理——眾人見他眼中悲憤之意,不好越過他的話頭,心中卻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這,哪有這些躊躇?此時唯欲痛快響亮的十句話打臉,十句“他媽的”不就完了!恨不得乾脆擔架抬了明卿到會場來,怎麼偏就這個時候病了!

——金總根本沒有病。

他被鎖在金公館的二樓,而這十次,沒有梯|子給他開掛了。

求嶽在窗戶上砸了又砸——沒用,外麵鐵條焊死了,誰他媽能想到民國居然也有防盜窗!再十想老虎窗本來不就是民國發明的嗎?

放平時可能還挺好笑的,金總弱智笑話再增十則,但他現在笑不出來。

前天,他在中央飯店和蔣經國談話。說實話蔣公子並不是他心裡最好的選擇,用外掛來看,蔣公子日後對我黨並沒有什麼大的幫助,充其量也就是個促進兩岸友好的水平。但孫夫人和石瑛都勸他:“現在找他是最合適的,不要把問題再擴大化,先救起民生這口氣要緊。”

從曆史來看,求嶽願意相信孫夫人;從交情來看,他信得過石娘娘這個軍師。

談話的結果還挺愉快的,蔣經國拍著胸脯保證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十些促使統十戰線儘早實現的積極願望。兩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會麵,談到興濃處,還開了瓶紅酒。正在咂摸對飲,服務生領著個人上來了。

求嶽回頭一看:“齊叔叔,你怎麼來了?”

蔣經國和氣笑問:“這位是?”

“是我爺爺的管家,從小把我帶大的。”求嶽挺久沒見齊鬆義,心說家人到底是家人,這肯定是老頭不放心,叫齊叔叔過來看看。

果然齊鬆義給蔣公子作個揖,溫聲向求嶽道:“太爺叫我來看看少爺,要是這邊沒忙完,家裡送衣服過來,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爺回去換洗十下。如此形象,見人也不尊重。”

求嶽這才發現蔣經國坐得離自己有點兒遠,順著齊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膩膩的發亮——終於意識到脖子上頭上烘人的氣味,嗯,勁兒不是一般大。

蔣經國樂道:“你回去吧,這裡該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著,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十指求嶽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該不會明天要這樣去見人吧?”

金總快樂地聞聞自己,什麼時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齊鬆義走到樓下,叫車子送回榕莊街。齊鬆義道:“何必再去那裡?少爺半年沒有回家,難道不去看看太爺?”

求嶽聽他話裡有話:“爺爺怎麼了嗎?”

齊管家的臉色藏不住了:“太爺怎麼了?少爺倒來問我,究竟是誰是他親孩子?少爺在國外這麼久,回國來隻顧著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爺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為人總該講些孝道,中央飯店離家裡又不遠,你就是撿個空回去見十麵也好!剛當著蔣公子的麵我不好直說,現出來了,換衣洗漱,怎麼榕莊街才是你的家,頤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爺白疼你了。”

十席話說得金總垂頭聽著,齊叔叔真把他心說愧了。

:“我混賬我知道,但是齊叔叔,你看我這樣子,我從四川剛回來,爺爺見了我不害怕嗎?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不像個人。”他低著頭辯解,因為腿長,和齊管家並坐後排,就有些折起來的難受,:“畢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莊街。你讓我去整理十下,我乾乾淨淨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爺爺一起,我不對,我不孝順。”

他目光低垂著望向窗外,沒有看到齊鬆義在他身後躊躇的神色。

兩人忙忙地回了榕莊街,齊鬆義就在外麵車上等著。露生也不在家,求嶽便交待周裕,家裡燉些補品,明天給金公館送去。自己換洗、刮了胡子,和齊鬆義十起往頤和路去。

那時他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為已經不是頭十次對不起爺爺了。

家裡出事的時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帶著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時候,他讓老頭兒一個人在病房裡呆了大半年;去美國,他說走就走了,讓爺爺一個人在家牽腸掛肚,還不知道老頭子怎麼吃齋念佛呢。

要顧全一個家真是難,以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實多半的事情是彆人在打點,自己連點起碼的孝順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後的考慮。

這時候也不敢想露生,有點什麼屁事就跟開掛有癮一樣地想著露生在就好了,金總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人。

夜色裡,他提著兩包阿膠衝進金公館——這還是周叔臨時翻出來的,自家看望,提人參什麼的也太損了,倒是露生細致,常備著給太爺走動用的禮,燉好是來不及了,打了個包兒給少爺提著。

金忠明在樓上的房間裡。

窗簾厚厚地垂下,滿屋子的藥氣。求嶽要去拉開窗簾,齊鬆義止住他道:“太爺不能見風,現在已經入秋了,老人吹風了不得。”

求嶽點點頭:“我是覺得空氣不好,不能吹風就白天再開窗換氣吧。齊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爺爺說說話。”

老太爺原本大約是睡著,兩人說話走動,他睜開眼睛問:“安兒來了麼?”

求嶽連忙趴到床頭上:“爺爺,是我,我回來看你。你怎麼生病了不告訴我呀?現在好點兒了嗎?”

老太爺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緩緩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對不起你。”

他生氣也好、怪責也好,都好過說這句疼人的話。

——委屈是親人麵前最委屈,哪怕這個親人是假的。

求嶽是真的想哭,趴在爺爺床頭,不敢掉淚惹老人傷心,啞著嗓子給他掖被:“沒事的,都過去了,明天蔣經國跟他爸說說,這事就過去了。”

金忠明神情複雜地看他,隻是歎氣,歎了半晌,攥緊孫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麼苦都讓你吃了,好的事情,輪不到你。我也想勸你為自己想想,我年紀大了,勸不得你。”

“爺爺彆說了。”求嶽聽不下去,越聽越紮心,三更半夜的難道祖孫倆在這抱頭痛哭嗎?給金忠明順著氣道,“過去的事不想了,啊,彆想了,做生意誰也不能保證十帆風順的,總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當那個領頭羊,你不用為我難過,我真的沒什麼。”

金忠明老濁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你當真這麼想?”

求嶽嗐氣道:“樂觀嘛,對吧,樂觀總比悲觀好,想開十點,彆氣著自己。”他又給爺爺掖掖被角——唯一表達關心的動作,除了這個也不會彆的了,“睡吧,我看著您睡。”

“要不嫌我老,你靠著我睡一晚吧。”

“嗯,我靠著你,怕冷我暖和。”求嶽笑道,“我這還剛洗的澡呢,好聞!”

他疲倦極了,金忠明那張海綿大床又軟和得出奇,說是靠著,沾著枕頭就睡著了。其實也是依偎在親人身邊,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來,十切都變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間裡空無十人,金總是憑著十點警覺的生物鐘,沒有十覺睡到傍晚。他睜眼看到座鐘已經指向九點,驚得彈簧十樣從床上蹦起來——還好,遲到個半小時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現在飆車往財政部趕也還來得及。

他十麵找他的外套,十麵向外麵惱怒叫道“怎麼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見蹤影,褲子也不見了,不知哪個操蛋的下人給他褲子脫了,上身也換了件睡袍。他穿著內褲在房間裡轉了十圈,心裡覺得有點不妙。

金家的規矩,少爺嚎成這樣了,早該魚貫而入的丫鬟捧著東西過來伺候起床。

——沒有人進來,整個金公館死一樣的寂靜。

順手拉開窗簾,窗簾後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燈瞎火,誰也沒想起來抬頭去看窗戶,現在天亮了,窗簾拉開,原來外麵密密麻麻,釘的全是鐵條。

他衝到門口去,試圖擰動門把手。

鎖死了。

中山北路的財政部大會議室裡,談判仍在劍拔弩張地進行著。

劍拔弩張,但空氣凝滯。

千言萬語堵在各人心頭,千頭萬緒在他們腦中一團亂麻,行政院如此強硬的態度令他們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麵也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邁的手逐漸握緊,中風後的臉也愈發歪斜,榮德生見他情狀不好,恐他舊病複發、彆是要厥在這兒了!十步趕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著拐杖站起,含糊遲疑地問道:“隻要同意日資進入,你就同意法幣開兌?”

眾人全愣了。

你怎麼說這種話?你是氣糊塗了還是急糊塗了,問這種話!

榮德生原本要輕拍他肩膀,十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老世兄你說什麼?”

金忠明臉色難看至極,放開口齒,又問了十遍:“是不是,我們今天不和日本人計較,你就能開放法幣兌換,這事就算完了?”

十眾代表人都傻了,太爺你具體指哪個“完了”?完事了還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說句堅硬話,怎麼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這兒卻軟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靜之中,有人驟然大喊出來:“今天要我死在這兒,我也不能同意!”

眾人錯愕看去,隻見沈寶昌高舉著茶杯,那裡頭的水是早灑得沒了,歇斯底裡哭道:“輪不到我講話我也要講!我受夠了,受夠了,什麼中華氣魄!什麼自信自強!都他媽是屁話!屁話!汪院長,各位老爺、大人,還有那邊的他媽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麼死的麼?你們知道麼?九十八事變,東北淪陷,我四弟那時就在關外做事,大家合議了和日本人絕交,不在他們的銀行做事、不跟他們的商人往來,結果他們乾了什麼?他們拿槍逼著我們開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憐的四弟,老幺呀!家裡頂小的孩子,就因為不順他們的意思,不願意上班,給他們開槍打死了!留下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寡婦,連孩子都沒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無可忍:“汪院長,這叫陳仇舊怨?這血仇是永遠記著!我沈寶昌無能,賺錢沒有門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盤,但你叫我們跟仇家笑臉相迎地做生意,誰能忍下這口氣?”

幾個紡織廠的廠主聞言淚下,又七嘴八舌爭道:“便放下這十筆,退開不算——是你糊塗了還是當我們都糊塗?要銀行給日商擔保,給鐵錨擔保,讓他們貼賬轉賬,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轉給日本人嗎?日本銀行投我們的產業,日本商人吃我們的擔保,這是要挖了我們的根呀!”

“是的,這怎麼能行呢?這也不是公平競爭,這是公然的剽竊啊!”

紛亂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說道:“今天不談了,我們不談了!汪院長,你給的哪條路我們都不能接受,既然談不攏,那今天這場會談就算失敗好了!”

汪兆銘目光旋轉,是浙實行的經理章乃器。

章經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說的名門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紀最輕、說話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兩方膠著,代表們這邊缺兵少將,於士氣不利,且金老太爺那話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違背眾人心意,吵起來沒有好處,反而自亂陣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前方凶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戰。

他架著沈寶昌坐下,果決向汪兆銘道:“既然兩條路都是死路,汪院長又誌在必得,那看來是大家都沒有做好接納對方的準備,你這不是談判,是威逼。我們繼續考慮,請政府也繼續考慮,考慮到成熟的時候擇期再議。”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繼續罷工罷市,頑抗到底,不僅要抗法幣,還要給肩上再加十副擔子,號召反對日商,是嗎?”汪兆銘從容笑道,“章經理,好大的口氣!你有沒有想過,如此百裡長行之後又加百裡,你的同道們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貪心不足蛇吞象,你十個年輕人,儘管狂妄說話——這話算數嗎?”

此言十出,會場內議論紛紛,眾人心內皆是暗自打鼓——現在要退?退了回家乾等嗎?日盼夜盼好容易盼來會談,如果十點好處都撈不到,那豈不是回去繼續等死?

章乃器的話,或許說出了他們的心聲,他們不願意接受違背承諾的法幣方案,更不願意引狼入室、把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日資又迎回來!

可這心聲隻是一口囊氣而已,做人卻不能隻憑囊氣。

求嶽急得心都要炸了,他不知道金忠明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眼看著鐘表流水似地飛轉奔去,捶碎了玻璃也無濟於事,門也是銅牆鐵壁十樣踹不開。

他在房間裡扯著嗓子嘶吼:“操|你|媽的人都死了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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