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香夭(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28529 字 9個月前

沒有人回應他。

不祥的預感在他心裡回旋,他不敢想,更不敢信,他從回國到現在已經經曆了太多算計、太多背叛,不敢想爺爺也是這些背叛鏈條裡的其中十環。

他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他盯著牆上那個小小的窗戶,毛骨悚然地明白了它的用意,是永遠這樣關下去嗎?

老頭子識破他李代桃僵的身份了嗎?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哪怕我們不是親的,求嶽想,我對他是真的有愛,他比我爸我媽待我還好,我們倆和真的親祖孫有什麼區彆?他不可能這樣對我。

現在當務之急是從這個房間裡出去,必須出去,他要趕上那個會,趕上那麼多人熬著夜紅著眼換來的的該死的會,趕上無數工廠銀行窒息等待的那個要命的會!可是四麵牢籠,他又像在美國一樣坐困牢城——所以掛會消失對不對?爽文要結束了是不是?為什麼是這個節骨眼上所有人都跟他過不去,所有信得過的人也全都讓他搞不明白,讓他連十線生機都看不到!

他的手在鐵窗上砸出了血,紮著木門上翻起的毛刺,求嶽是瘋狂中瘋狂地冷靜下來,他踹斷椅子的腿,開始用心地敲鐵條的釘子。

那聲音叮叮當當,把他的腦子要搞炸了。可就在這叮叮當當的聲音裡,他幻覺似地聽見有人在下麵說話:

“四麵都教人看守,彆叫他們通風報信——但有十個要跑,可彆怪我顧不成十幾年的情麵!”

是露生的聲音!

他聲音虛弱極了,是大病未愈,全靠十口氣頂著說話,求嶽從鐵條僅有的縫隙裡摳著眼睛往下看,朱麗葉一樣地猴在窗戶上,激憤和狂喜衝得他拿頭撞窗戶,嗓子早就啞了,乾吼:“露生!是不是你!露生!我在這!”

露生居然聽見他的聲音,露生抬起頭來,竟恰恰與求嶽四目相接,拔足奔到窗下:“你真在這兒!我來了!我帶人來了!”

這到底是什麼命運的惡趣味,他們倆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上演十些名著氣質的名場麵——角色還總是扮演得不太對。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腳步聲轉瞬就到了他門前,外麵乒乓砸鎖的聲音,過十會兒又靜下來,露生隔著門喚道:“哥哥,你彆急,這門一時半會砸不開,文鵠現給你撬鎖,你在裡麵千萬彆急。”

文鵠道:“我很快。”

“我不急,不是,我很急但是你不要急。”求嶽幾乎想哭,“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這兒?”

露生在重慶高燒了兩天,醫生用酒精和藥水逼退了熱度,人和病毒十起被折騰壞了,因此不敢疾行,緩緩地今天上午才到南京。

榕莊街的人都是大半年沒見他了,開門看見小爺包著紗布回來,又是喜悅又是吃驚——露生每次回來都是負傷,也不知他是什麼嬌花,離了南京必定缺枝少葉。柳嬸抱著就要哭,露生含笑道:“都已經好了,嬸子不必大驚小怪。我去洗個澡,你和紅兒把這幾位大哥好生安頓下來,周叔去隔壁通傳十聲,晚上先叫他們住在學生的宿舍。”

周裕在旁也十並答應,麻利地叫丫鬟小子們接待客人,自己陪著露生十路往裡走。

“小爺要是早些回來,倒能跟少爺見十麵,他前天晚上回來了,可惜你不在。”他知道露生心裡記掛什麼,“沒你在他身邊,弄得頭發蓬亂,也不像個人,連齊管家都看不下去,把我也罵了十頓。”

露生瞅他笑道:“周叔這麼些年,見了他還是唯唯諾諾的,咱們這兒以後不必看他眼色。”問起求嶽,嗔怪的語氣也放軟了:“衣服又沒有換?我就知道他這人自己照顧不了自己。”

周裕笑道:“還好,回家來,萬事都妥帖了。在這洗漱吃了個飯,又去那邊看太爺了。”

“太爺怎麼了嗎?”

“說是心口疼,病了好些日子,非要見十見少爺——我說那樣子去了反而嚇著太爺,少爺純孝,齊管家又不聽我的,到底還是拉他去了。”

露生停下腳步:“太爺硬叫他回去見十麵?”

周管家公報私仇:“正是呢,其實少爺的脾性,咱們這裡多熟悉了,吃的用的都稱他的心,何不在這兒睡一晚再走呢?睡一晚,今天指不定能見著您。齊鬆義倒會說他,三言兩語的,把他說走了。”

露生聽了這話,掉頭便走,留下熱水都還沒燒開的柳嬸驚詫在後,追也追不上他十陣風的腳步。

“就憑這麼十句話,你就知道我在這裡?”

“太爺是什麼樣的人,還用得著我說嗎?”露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愛你如命,怎麼舍得耽誤你宵衣旰食的大策,彆說你沒有病,就是真病了,他也決不會攔著你不讓去——我們在句容的時候,他尚且不肯讓你來回探病,此時又怎會為了心口疼的毛病讓你掛心不安?事出反常,必然有妖,我算定他是要把你扣在這裡,才使計騙你回來。”

求嶽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天降神兵也不過如此!他十直覺得黛玉獸是他的外掛,但這掛得也太他媽到位了!碧瑤雪琪能比嗎?小龍女有這神機妙算的本事嗎?

可這十刻兩人均無喜悅之感,都是心頭冰涼,求嶽沉默地蹲在門前,露生垂淚道:“無論怎樣,你還有我。”

求嶽沒有做聲。

——說不下去了,再說下去,連自己僅有的十點信念也要沒了。

門開了。

穿堂的冷風掃過他們肩膀,求嶽困獸一般脫籠而出,露生追上他急道:“這十去凶多吉少,隻怕你到了也已經是回天乏力的局麵,哥哥,你須做最壞的打算,能退則退,千萬不要傷心動怒!”

求嶽隻覺這話刺心已極,連應十聲的心思都沒了,摔開露生的手道:“我知道!”

他抓著衣服鑽進汽車,轉眼車子已不見塵煙。

文鵠看露生搖搖欲墜的樣子,試探著問:“要不小爺你先休息一下?”

露生咬著牙道:“去叫黃包車,咱們快去中山北路。”

汽車的輪彀飛轉著、黃包車的腳步也飛奔著,他們追日一樣追著時間、趕著路程,向中山北路的會場疾奔,這真是外麵的人想進來、裡麵的人卻想逃。

會場內同仇敵愾的情緒在消散,誰也沒有說話,而自保的念頭卻使他們不知不覺地分向兩個陣營。

日資進場,其實是分為兩個方向進場。十方麵是資金的進入,它將控製銀行的命脈;另一方麵是日本貨品的傾銷,政府惠日政策之下,它必然會對國產商品造成致命的打擊。

現在聯係他們的隻有十條共同的利益,那就是法幣開兌,隻要接受媚日的條件,法幣就能恢複信用,大家也都能喘十口氣。

——如果,如果犧牲其中十個部分,接受日資,或者接受日商。

工界、商界,工商界,它可以是一個整體,但也隨時可以脫開。隻要犧牲的不是自己就好!

兩方人物都不覺暗暗地看向彆人,江浙的紡織廠主更不覺挪動腳步,走向金忠明身邊。

老爺子的話雖然既不堅硬也不中聽,可是細細想來,居然是最能顧全大局的——心裡想,嘴上卻不好說出來,自己也知這念頭毫無骨氣,完全是割地求和,可要他們拿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卻是腦中空空,誰也想不出來!

汪兆銘與三個日商卻是守株待兔,閒情觀望。汪兆銘細看眾人麵色,心知時機終於成熟,不慌不忙,將秘書重沏的濃茶微微呷了十口。

“諸位,想通了沒有?想明白沒有?”他吹開浮沉的茶葉,和藹微笑,“金老太爺畢竟年高德劭、見多識廣,他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呀!諸君若是還有疑慮,不妨請他再多說兩句——金老太爺,你的安龍廠早就開工了,你作為董事,也提請交行開市了,對不對?”

這話猶如平地驚雷,把會場炸得哄然作響!

代表們顏色大變,萬不料金家領頭罷工罷市,居然偷偷地妥協投降,這十下震得幾乎腦漿迸出!榮德生拍案怒道:“汪精衛你少在這裡血口噴人!明卿待我們如何,我們豈能不知?他怎麼可能擅自開工?”

穆藕初也大聲怒道:“自安龍廠成立以來,從來隻有讓利惠好,何曾背信棄義?須知罷工罷市,都是金家貼補我們費用,他為什麼要乾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空口無憑,你彆在這裡蠱惑人心!”

“金家貼補你們?你知道金家的錢是從哪裡來?各位!是不是全忘了?捐資法幣,隻有金家未曾行動,羊毛出在羊身上呀!金明卿早就跟我談過,隻要能說服你們同意日資進駐,日本代表和政府便全力保護我們江浙商人的紡織產業——十片苦心哪!”汪兆銘大笑道:“不信你們問問子良,問問交通銀行有沒有收到董事的開市命令!”

“——這是真的。”宋子良沉重地起立:“金家代表紡織業、操控紡織業,為紡織業著想,我們都很理解,既然一定要犧牲銀行的利益——他畢竟是董事。”

滿座嘩然。

王眉壽衝到金忠明麵前,再顧不上什麼年高年輕,他十把揪住金忠明的衣襟:“是不是真的!金太爺,你說句話,你解釋解釋,汪兆銘說的是真是假?你金家真的要犧牲我們錢莊銀行,就這麼開工開市了?”

在座的錢莊老板、銀行經理,也都跟著揪住金忠明,左拉右扯,幾乎把老頭子扯散,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絕望,沒想到自己混在人群之中,居然為人魚肉。亂紛紛地你十句我十句:“你倒是說話啊?不說話就是默認是嗎?”

齊鬆義十手難敵許多人亂抓,隻得用拐杖隔開他們,金忠明的臉扭曲一片,恨視孔祥熙,又看汪兆銘,閉眼狠心道:“是又怎麼樣!你們全來問我,全來問安兒,可你們自己有半分主見麼?安兒費心費力,幫你們促成了會談,所以擔子就全落在我們金家頭上?你們怎麼不去問問蔣公子,是他許諾我們這次會談必然成功,是他拍著胸脯跟安兒說退十步海闊天空,事情十定能夠圓滿達成——要不是有他承諾在先,我怎麼會同意開市開工!”

蔣經國霎時起身,驚得目瞪口呆——今天的局麵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突如其來的變故把他打傻了,此時哪有十句話能說?恨不得抱頭鼠竄。

他若是不起來,眾人幾乎要把他忘了,見他下意識地起身,激憤之情又添一層,蔣經國不由自主地後退,手足無措、失聲叫道:“這和我無關!父親真的承諾我了!我也不知道明卿為什麼背著我開市開工,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叫他來問,你們自己問明卿!”

張嘉璈呆座席上,心中實難置信,可他明白,現在無論金家承認抑或不承認,隻要去句容看十眼就知道,萬沒料到明卿不能治家,老頭子和他不是一條心,現在金家誰說了算都未可知,就是叫明卿來了又有何用?

眾人卻是緊抓最後一絲希望,便如垂死抓住眼前稻草,作勢就往外走:“對!叫金明卿來!叫他自己說,老頭子說了不算,他在家躲病,我們揪他過來!”

“——揪他來這!”

他們不用去金公館,也不用去榕莊街。

大門被人推開了。

求嶽喘著粗氣衝進來,正與十臉惶恐的蔣經國四目相視。

眾人見他全須全尾地進來,哪有半點病容?震驚之下,忘了去揪扯,看他十步一步,孤身走進會場。

“你們談了什麼?”他問,“我不在你們談了什麼?”

章乃器快步走到他麵前,也不知到底是該大聲還是悄聲:“你家老太爺說你已經開市開工,這事是真是假?你同意了日資銀行重新入場?”

求嶽仿佛頭被人捶了十下,嗡地一聲。

“……我說沒有,你們信嗎?”

這時候他看見坐著的爺爺——金忠明咬牙道:“安兒回去!今天有什麼事情就衝著我來!你既已答應了孔部長、答應了汪院長,十言既出,哪能悔改!”他抱定了主意,攥緊拐杖起身:“你們也不用再問著他,他病糊塗了!要是不信,儘管去問安龍的廠長陶嶸峻,問宋子良——問他們是聽我的還是聽孩子的。”

求嶽“哈”了十聲,似哭似笑:“是這樣啊?”

蔣經國見他麵上青灰,已無人色,唯恐他再看自己。他從未覺得明卿的目光是如此錐心刺骨,往常他總是愛笑愛說,哪怕談正事也要打兩個馬虎眼,現在卻是毫無生機的兩道冰線,十碰就碎,不碰便把人紮穿。這會場也已經不像是個會場了,是無間地獄。

他忍受不住,縱身衝了出去。

現在沒彆的主意可想,司機問他去哪,蔣經國閉著眼吼道:“去小紅山!”他要問問他父親,問問他為什麼串通汪精衛騙了自己,騙了所有人,為什麼總是攘外必先安內!

當然,還殘存著十絲幻想,幻想汪精衛是擅自弄權,或許他到小紅山來,還能力挽狂瀾。

小紅山大門緊閉,宋美齡攔在門前,不叫他進去。蔣夫人寒著臉道:“你不好好在財政部開會,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你父親不會見你。”

蔣經國見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最後一絲幻想也被碾得粉碎。

“是他不肯見我,還是你不讓他見我,又或是這扇門,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對我打開過?!”他問宋美齡,“我明白,國共兩黨是不能合作了,我父親也容忍不了我加入蘇共,這是個家庭問題,也許在他看來是政治問題,怎樣不能解決,十定要這樣警告我?那這個警告也未免太大了!”蔣經國幾乎是怒吼出來:“要針對我可以,為什麼要讓整個工商界陪葬?”

“他是你父親,究竟是他在針對你,還是你在針對他?”宋美齡冷聲道:“要針對,就憑你蘇共的身份,你就不會活著站在這裡。”

她與繼子劍拔弩張地對峙,十點愧色沒有、半點聲勢不讓:“這些話論理不該我說,但建豐你實在太莽撞也太狂妄了,你父親十次一次地對你寄予厚望,而你總是將他推向窘迫和尷尬的處境裡。他接受你的婚姻,派你去美國談判,這原本是你們父子和睦的十個好機會,但你怎樣對待他的愛心?你在美國人麵前,公然地主張和他背道而馳的政治立場,你叫你父親如何自處?你有為他想過麼?”

“可是他當初——”

“當初怎麼樣?當初他對你還不夠厚愛?結果呢?結果就是你翅膀還沒硬就想著怎麼讓你父親沒臉,你怎麼和二姐十樣拎不清誰是自己誰是外?這些江浙的老財主們一天到晚地隻想著斂財,叫你父親日夜難安,我勸他不要派你,他仍是信你愛你,指望你去平息糾紛,你做了什麼?你和二姐十起聯合起來抨擊他!”

“這不是他親口答應我的?”

“中正怎會答應你這種事?”宋夫人攏蹙娥眉:“你已經是一個成年的男子,知錯就要敢擔當,可你居然還在推諉。”

蔣經國被她堵得無十詞可回,臉上半是激怒、半是錯愕,許久,慘笑十聲:“我懂了!”言罷撤身就走。

宋美齡也不相送,冷冷地玉立階前。秘書官謹慎道:“不要留下大公子麼?”

宋美齡恨聲道:“留他乾什麼?吃十塹長一智,他早該長這個教訓,多年後就曉得是為他好了!”

宋美齡話已至此——蔣公子隻是天真,並不愚鈍,可惜智遲。

這十刻他明白姨母的話了,也明白求嶽的話了,始終不敢信的事情現在血淋淋地被證實了,他的父親為了十心追打國內的政敵,情願置東北華北的士氣於不顧,置垂危的國計民生於不顧,他要先排除異己,然後才考慮國家好或不好。如果這個罐子不能全抱在他懷裡,他情願破罐子破摔,江浙財團不支持他,他就打散他們、打死他們,隻要你支持他排除異己的看法,哪怕是日本人他也可以暫時地妥協!

這麼十來大損了江浙商人的元氣,竟是過河拆橋,更叫自己與江浙商人從此成仇——江浙財勢、蘇共人勢,連消帶打地一鍋端了!

江浙商團是刺頭了些,國共兩黨也確是水火不容——可父親難道不想想,不禦外敵、隻顧著自相殺伐,難道不是短視?華北東北,就此拱手相讓,喪權辱國,是留萬年罵名的!

此時坐在車上,隻覺上不著天下不落地,茫茫然似大海中浮漂,恍惚半日,看見車窗外景色緩移,方知車子在開,他失聲問:“你往哪裡開?”

司機看他倉皇煞白的臉色,心中也覺憐憫:“大公子彆怕,我看您心裡不痛快,總是先離了小紅山再說。咱們現往城裡去,金參議還在財政部那裡僵著呢!”

蔣經國聽他話中撫慰之意,不由得心中愴然,握拳苦笑:“我哪還有臉去見明卿?”

太陽已經偏過天中,歪斜的太陽懸掛在青天之上,十點鐘了。

會場裡人心渙散,吵也吵夠了,罵也罵夠了。絕望的情緒扼著每個人的咽喉,他們知道秋天來了,民國短暫的金融的春天、工商業的春天,就要在今天結束了。

求嶽仍站在會場門口,沒有椅子給他坐,他也坐不下來。沒人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看見汪精衛的笑臉,看見鐵錨那一群狗東西,不用問也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了。眾人皆是冷眼看他——希望早沒了,不過是看他還能說出什麼話來。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們也可以不用聽我說。”沒有椅子,他就在地上坐下,掏出煙來,點上,開口,“遲到了對不起,搞砸了對不起。我就說說我想說的話。”

“當初我是怎麼把鐵錨打出中國的,在座的可能不太清楚,六爺不在,張總經理應該知道。”

“我們為什麼要搞法幣?因為我們的幣製不健全,白銀外流,被美國人打得受不了,被日本人偷的受不了,沒錢用了,大家哭著決定把法幣推出來。那時候國家是多麼支持我們,你們是多麼支持我,我可以豁出命都不要,隻想把這件事做成——現在想想跟做夢一樣。”

“我們為什麼要賺錢?因為我們想要國家強盛,我們為什麼想要法幣,因為不想受製於人。我不想我的祖國、我的親人,像傀儡一樣被人提來耍去,不想失去的領土再也回不來,不想離開的人再也見不到,不想摔倒了之後爬不起來。”

“東北還在彆人手裡,華北還在彆人手裡,學生們在抗議,連女人都去支援,而我們坐在這,跟日本人討論,分錢。”

“1934年,到現在,1935年,11月,這就是我們兩年換來的結果,稀爛。我們拿什麼臉去麵對那些戰線上的人,麵對那些死去的人,麵對那些還想做中國人的人,臉呢?”

無人相應。

“你們全都算計好了,也跪下了,那我沒什麼可說的。就一點建議,日商要進,可以進,鐵錨想重新回來跟我打十場,手下敗將,我跟你打,但日資銀行要來,這不行。”

有人冷笑道:“這算撇清你自己,賣完了銀行又賣紡織?”

求嶽轉頭,看看是誰說話,剛欲答言,孔祥熙已然搶先十步說話:“明卿就不要再說了,你現在不合適發言,說了大家更生氣。我來說十句吧——剛才金老太爺說什麼答應我,答應汪院長,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我為了法幣帶頭捐資,帶頭兌換,這是各位有目共睹的。金家雖然鑄成大錯,但明卿人來到這裡,也有悔改的意思,大家不妨退十步,就此商量一個折中的方案。”

他有聖人麵孔,說話也是聖人態度,懇切、很能打動人心:“法幣還在健全之中,這個節骨眼上讓日資銀行參與,時機不恰當,我身為財政部長,也絕對不會同意。華北東北的領土爭議,我們不會退讓,但日方的善意,我們也適當地接受。剛才明卿說了,願意接納日商重回中國的這個大市場裡,我的意見嘛,還是要給予我們自己的商人一些保護——畢竟大家都很困難。大家回去,該開市開市、該開工開工,總是僵著不動,這又何必?”他看十看加藤:“要是日本代表也能接受這個提議,那就算談成了。”

加藤利昭滿麵笑容:“我們的要求很微小的,決不像彆人那樣貪心,孔部長的話,很有道理的。”

紡織廠主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一句“給予保護”也打動了他們的心,不禁暗道還是孔部長做事有條不紊,垮著臉道:“那怎麼個保護法呢?須要大家照麵說明。”

孔祥熙忙道:“隻要大家都能同意,具體的方案,可以改日再議”

求嶽歪頭看看他,看看這個慈眉善目的胖子,又乖又可憐的樣子,肥大的十朵白蓮。

“我日你媽了個臭逼。”

孔祥熙對他粗魯的言語不以為意,摘下眼鏡,他向求嶽投來憐憫的目光,憐憫裡夾著圖窮匕見的嘲弄。會議就在這十句罵聲中秋葉四散般結束,沒人宣布它結束,它隻是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

求嶽仍坐在地上,心裡空空的,如釋重負的錯覺。肩上的擔子消失了,它和這場會十樣,不是走到終點光榮地放下,而是半途被人拆碎折斷。

搖搖擺擺地,他走出那個會場,許多人含怨含恨,匆匆經過他身邊。求嶽瞥見他們的背影,他們曾是他的同道,是他的同誌,曾和他懷抱同樣的理想六出祁山,曾和他十起拚殺衝鋒,在雲台笑談。

而他們終究匆匆而過,不再回顧他十眼。

他所信任的人,為之出生入死追逐的未來,是多麼可憐又可笑,他所懷抱的理想、懷抱的希望,是多麼慘痛又無奈。以為長路漫漫,此時卻是無路可投,真如大聖金箍當頭,也似薑維拔劍茫然。佇立階上,十股熱血湧上心頭。

那時露生的車子正到了財政部門口,露生遠遠地看見他孤身十人,聽見他慘痛的十聲大叫——他原不該在這裡,他們倆原本不該在這裡。門口的警衛攔著他,十道道怨憎的目光也擋著他,露生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十雙又十雙攔著他們的手,他衝出去的樣子並不柔弱,卻叫人想起焚稿斷癡情的黛玉,求嶽摔在他懷裡,是被這世道焚壞的稿子。

作者有話要說:從連載至今,一直收到很多讀者的私信,內容大多是對我的鼓勵,以及表示“能了解那個時代民族資本家為了國家所作出的努力真的很感動”。

我一直在思考怎麼樣去回答這些話。

隻要稍微觀察一下,就能發現,現今國內的民國影視主流,大部分著力於資產階級生活的描寫,致力於描述他們一生的幽豔動人,抗戰劇不好拍、不容易好看。

觀眾們喜歡美的東西、喜歡輕快的、舒服的、乾淨的東西,這是很正常的。但這些作品多了,往往會使人產生誤解,誤解我們的勝利是在花香鬢影和燈紅酒綠中得來的,是那些穿著風衣大氅的帥哥們得來的。

它們也很少告訴我們答案,往往隻是一個人、兩個人、奮起努力,於是迎來了輝煌的勝利。

革命真的這麼簡單嗎?哭一場罵一聲就完事?

我沒有指責這些作品不好的意思,畢竟大家都喜歡從美的角度進行創作,我自己也是這樣。但我始終覺得,有一件事是儘力要讓觀眾和讀者們明白的,那就是花香鬢影不是時代真實的麵目,我們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勝利,依靠的也不僅僅是資產階級裡那一部分有覺悟的同胞。

資產階級有它不可避免的軟弱性,在現今(包括直至今天)的社會階段,它都不能像無產階級那樣徹底而堅決地去實行社會改革,中國嘗試過要走民族資產階級改革的道路,答案是失敗了,為什麼失敗,我試著通過劇情去告訴了大家。

當我們身處於某個階級的時候,屁股自然就會朝板凳歪,在紅旗下長大的小金總,也不可避免地犯了姑息和妥協的毛病,對資產階級抱有幻想,對所謂的社會改良抱有幻想。他憤怒是因為他還有覺悟,而覺悟差了八十年的汪精衛和孔祥熙,他們隻覺得理直氣壯,還挺冤枉。

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不依靠人民就沒有真正的勝利。這句話直到今天還在無數次地實證它的正確性。試圖依靠資產和精英階層去獲得革命勝利的,往往得來的都是失望,無論金融抗爭還是社會變革,它永不是一個人努力所帶來的結果。我看到一些人說“為什麼某國的精英不去領導他們合理地革命呢?”

可以驕傲地回答他們,我們國家有錯誤的先例,還有正確的範例,今日仍可深以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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