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焚稿(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9582 字 9個月前

蔣公子禮賢下士,與代表們同乘同行。一路上他敦厚大方,與代表們侃侃而談。兩旁道上儘是舉著相機的記者,以目相逐,權貴們的汽車便如雁陣一般頭銜尾顧地徐徐前行。

蔣經國年輕眼亮,聊著聊著,忽指前麵笑道:“我就說明卿一定比我們早來,那不是他的彆克?二三三三!”

車上的人順著他的目光一瞧,可不正是!

那時汽車雖不是很稀罕的東西,但誰家若買了新車,仍算是當地的一件新聞,富家大戶的車牌就像他們的公館一樣,是街上流動的地標。眾人說起金總這車牌都笑,琢磨2333究竟是何意。彆人都喜取同花連號,既顯身份、又簡便好記,如杜月笙之流,用的是“7777”,這是暴發戶的眼界,再往上一層的名流則更矜身份,需要打通門路,想法子周轉到三位數的車牌。

孔二小姐的車牌,用的也是7,但人家是三位數,777,序列上就穩踩杜老板一頭。數字簡單粗暴地告訴你名流和地痞的差距在這。

以金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座駕上四位數的號碼,未免有些寒磣。這號卻是金明卿指定要來的,工部局趨奉其勢,沒讓金公子費一點兒心,親自地把車牌送到榕莊街。

坐在後麵的一位葛老板與他同在實業部,提起這事兒笑道:“他拿了這牌照,高興得了不得,天天自己開著逛街——2333難道是他的生日?我記得也不是。倒是他另一台普利茅斯,那台是好車,牌照更好,6666,那一輛真沒少花錢!”

穆藕初聽他話中豔羨,想起那車似乎是給露生買的,此時談奢侈似乎於士氣有損,宛轉地偏開這話:“四個六也算不得什麼太花錢的東西,你我難道沒有?他們這樣的人家,若沒有一輛拿得出手的轎車,反而不像樣了。”

葛老板仍是窮究其源:“我卻有另一層猜測,我猜他是找人算過。金明卿的運氣天下皆知,凡他行動,無往不利,這裡麵一定有什麼偏門的東西幫著他行運——我這話卻有根據,穆公見過他手上的香珠沒有?那是棲霞寺的老師父給他的,天天戴著。有一次摘下來給我們看,紅光閃動,真是寶物!什麼時候我也得一個奇緣就好了!”

蔣經國截住話道:“你們都想太多了,明卿是最簡樸的。我問過他車牌的事兒,他說是一個諧音,意思是哈哈哈地大笑,笑口常開。”

眾人不意道理竟是如此,都問:“2333為什麼是笑?”

“我哪裡知道?恐怕是什麼地方的鄉音如此。”

“洋文吧?英國語?”

“也可能是滿族話。”

說笑著,眼看那輛彆克緩緩地駛入財政部,在樹蔭下停住,蔣經國一行也都下車。不料彆克的車門打開,下來的是個細長眼睛的中年人,又伸出一根拐杖,是個老先生搭著前麵人的手,顫巍巍地從車裡出來。

穆藕初認得他,連忙走去問道:“金老世兄!怎麼是你來了,孩子呢?”

金忠明叫齊鬆義拿著拐杖,一個個地拱手問好:“孩子病得厲害,我讓他在家躺著靜養,這會兒醫生都在家裡忙呢。我不敢耽誤了大會,緊趕慢趕,幸而沒有遲到。”

穆藕初茫然道:“昨天不還是好好的?”

金忠明看他一眼:“穆先生,休怪我說倚老的話,我們舊交雖不深,孩子跟著你們也辦了一年多的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說愛惜,好歹不要折磨,‘好好的’——他回來的樣子你看得過麼?”

穆藕初心下不悅,手不禁按向腹部,心說誰沒有個病痛?且這是托病的時候麼?早不病晚不病,撿這個節骨眼上倒下了!但病不等人,既然金老太爺都親自到場,總不能去金公館拿人抬求嶽出來。

他不願傷了和氣,按捺著笑道:“金公何必這樣說?我這也是關懷慰問,看他不來,擔心罷了。怎麼病得很重嗎?”

“他不說,難道穆先生看不出來?一個勁地鼻血不止,站都站不起,還掙紮著要來。幸而是我叫鬆義去看看,那個樣子還說什麼話、談什麼事情?”他是中風過的人,臉仍歪斜,因此更顯得愁容慘淡,目光卻隨語氣放緩:“您想著若是抱病前來,那會談又有三分勝算了,是不是?我這把老骨頭也是一樣的,會上要怎麼說,他都交代我了。孩子們在前麵拚殺也夠了,這次換我們來罷。”

這話把大家說得臉上都下不來,那意思是賣慘示弱,彆總難為晚輩了,給你們打好了基本盤,仗著年紀還不能收尾嗎?

蔣經國在後麵微微咳嗽一聲。

穆藕初隻得笑道:“上次去看你,你也不大好,現在怎樣?”旁的人也都來問安康,金忠明一一回道:“不妨事,隻是走路吃力,我坐著就好些。”他駐足請蔣經國先行。蔣公子和煦地微笑:“明卿病了,養著就是,我也勸他休息休息。老世伯放心吧,年輕人有我呢。”

眾人自發地形成一個拱衛的漩渦,將太子爺簇擁在中間,副位上捧著金老太爺。隻有榮德生一語不發,不遠不近、淡淡看著。

張嘉璈和章乃器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也瞧見這門口的漩渦,兩人皆不願躋身其中——章乃器是有些傲性,張嘉璈是心煩意亂,便一左一右地拱在榮老身邊。

三人各懷心事,卻是心照不宣地都不言語。走到會場裡,四麵都是嗡嗡地輕聲交談,彼此讓席的聲音。榮德生環顧片刻,見金忠明身邊空了一席,旁邊站了三四個人,卻都不落座,微一點頭,從容前往。張嘉璈便和章乃器聯席坐了。

張總經理低聲道:“子偉看到了麼?這會場裡雖然不設席卡,主次涇渭,都分明得很。”

這話不假,會場被人群自發地陰陽割昏曉,入口這半邊儘是江浙商團的熟麵孔,裡麵那頭,孔祥熙宋子良也都已到場,也有一群舔狗圍著打轉。中間是其他地方的代表,遠道而來、又累又呆,在中間充當人肉的屏風,另有些生疏麵孔——這卻是不打緊的。

章乃器詭秘地笑笑:“你和孔庸之要好,不去跟他一起坐麼?”

張嘉璈正為這事兒煩心,聽了嗐氣道:“你就不要拿我開玩笑,我跟誰親近,這時候還要我表白表白?幼偉趕不回來,明卿又不在,我心裡不安得很。”

章乃器笑道:“宋子文不也一樣趕不回來?這次大家都是少幾條胳膊,王牌不在、打底牌就是!我告訴你這次不成功便成仁,你瞧孔部長瞪著你,心裡恨你呢。你、幼偉還有他,你們三個可以寫一部紅樓夢,你就是賈寶玉,幼偉是林黛玉——”

“庸之是薛寶釵?”這還真尼瑪的有點像,至少胖的方麵像,張嘉璈一肚子的憂慮,給章經理逗得尬笑,“好了,大事臨頭,你還談笑風生。你說這次誰來主持?”

章乃器還在想孔寶釵的笑話——典型的跟金總陶熔久了,興趣愛好總有些沙雕,吐著煙道:“也許又是汪兆銘,若是那一位來,豈不是父子對峙?其餘也沒合適人選——我看蔣公子那意思不是要主持的。”

蔣公子正謙居中席,混入人肉屏風。

張嘉璈遙望一眼:“我也隻看他的臉色,稍微舒坦一些,但願今天不要節外生枝就好。”

說話之間,外麵響起一陣腳步聲、伴著水銀燈的炸裂聲,財政部的鐵門緩緩關閉,主持人從門口姍姍來遲地露麵。

大家猜得不錯,又是汪院長來啦。

汪院長又被拖出來擦屁股,經曆了上次的用完就扔,江浙財團都在背後笑話他是“衛生巾”——此衛生巾非彼衛生巾,大爺們以為是回收利用的毛巾,這意思卻比後世的女性用品還刻薄、且形象,女性用品好歹有血可吸,靡百客的衛生巾卻是僅供擦手,擦完回收改頭換麵,下一次需要的時候再出來賣。

眾人一見他猿姿鶴步的進來,想起小金總的屁話,頓時把剛才的不快都忘了,心中都道“果然是他”,暗暗地掩口胡盧。

汪巾灰不溜的麵色,也不大情願的樣子,和用完的手巾把子真是異曲同工——不知是不是衛生巾做久了,一張口就不是人話:

“諸公近來安好啊。”他不緊不慢的腔調,“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這是第二次了。”

這次會議不在行政院召開,因情急倉猝,選在財政部的會議室裡。沒有主席台和列座,眾人全圍一張極大的環形圓桌談話,汪院長便少了居高臨下的氣勢。眾人微微驚詫他連廢話都省略了,這倒也挺痛快——他左手的陳光甫圓和道:“是,許久不見汪院長,時隔一年第二次見,每次爭議都是汪院出麵主持,我們心裡感激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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