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們家的茶水點心是真的好吃!
有客人上門,裡麵的茶房早已迎出來,滿麵笑容地領座:“請坐,請坐,年節酬賓,我們這兒現在所有飲食,一概八折。兩位想用點兒什麼?”
“哦,這不急。小二,外麵水榭裡唱戲的,是不是你們白老板?”
“哎呀,那不是唱戲,練嗓子罷了,您有什麼事兒嗎?”
方才唱歌的客人微微一笑:“我姓趙,他姓曹,我們都是記者,想見見他。”
茶房仍是滿麵笑容:“兩位先生,您瞧瞧這裡坐著的,實不相瞞,得有一半是記者!不過呢,我們老板誰也不見。”
趙先生和曹先生相看一眼:“為什麼?”
“為什麼?”這茶房是老經營了,露生當初請他來,許兩分的利錢叫他自己拿走,名義上是茶房,其實算小半個老板。茶老板抱著茶單咧著嘴道:“您要不先點壺茶?您這裡品著,我陪您說話兒。”
趙先生啞然失笑:“好罷,那就,一壺碧螺春,兩碟你們拿手的點心。”
曹先生眯眼道:“真會做生意呀。”
茶老板但笑不語,叫跑堂的沏了茶來,點心稍後,然後把那套說爛了的詞兒又搬出來說一遍:“我們小爺說了,現在天下人都說他禍國殃民,見了他也不過是罵他,記者先生,你們要是想寫批評他的文章,大可不必采訪,你們怎麼寫,他都認了,吃飽喝足,權當見過他了。”
趙先生抿著茶笑道:“隻許表揚,不許批評嗎?”
“表揚,現在還有人表揚他嗎?”茶老板搖頭道,“反正這個世道,聽風就是雨,好人銜冤負屈,又告訴無門,認命罷了!兩位也不要難為我啦,我送您一盤橘子,您多坐一會兒,過一會兒他們要唱,啊,是要練越女劍——”他指著周遭聊天吃茶的人,“美國總統都喜歡的戲!可惜了國內不能上演,您來都來了,不聽一嗓子可惜了。”
外麵水榭裡,連著幾曲唱罷,吹笛的杭師傅放下笛子:“小爺,今天還是不見人嗎?”
露生搖搖頭:“再等等。”
“等到什麼時候?”
露生搓著凍紅的鼻子,莞爾一笑:“急什麼?先賺他們點茶水錢,我們也好過年。”
他們在水榭裡迎著寒風,已經堅持了十幾天了,開業那天大家心裡還打鼓,現在白露生名聲臭成這樣,還會有人來嗎?更何況還不是正經唱戲,是連麵都不見的清聽素唱。
露生咬咬嘴唇,笑道:“您說呢?”
——那當然是有人聽啦!
這世上缺什麼、都不缺愛看熱鬨的,就算是菜市口犯人砍頭,都有一票沒事乾的閒人熱情捧場,更何況是為美國總統獻演過的名伶?
是的,盛遺樓重新開張,自然有賣掉的打算在裡麵,但賣掉之前,露生要做一件事。
他仔細地考量過眼前這個破敗的局麵,清楚地意識到,錢是次要的,想賺錢,門路很多,但如果不能為自己和求嶽洗脫惡名,那麼其他事情也是一籌莫展。要揭掉孔祥熙扣在他們身上的黑鍋,靠四處奔走,隻怕不大管用。他們既然能把持國內的輿論,自然也會做好準備,不許他們公開發聲。
□□不給執照,就是最好的證明。
孔胖子做賊心虛,唯恐白露生一旦上台,演出的時候振臂一呼,即便不能扳回聲勢,難免民間議論紛紛。但如果公開地下令他禁演,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顯得他刻意捂住彆人的嘴、不叫彆人說話了。
用金總的話說,不就是又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就是這一點缺口,露生想了許久,覺得它可以突破。
金家雖然倒了,□□也不給演出許可,但並不能阻止一個普通的茶座營業。至於茶座外麵聊天還是跳舞——這誰也管不著呀!樓是白老板的樓,約等於他自己的彆墅,他要在外頭練嗓子、練身段,你能把他抓走還是怎麼樣?
他們的戲就這樣曖昧地唱起來了,第一天的場麵就讓大家挺震驚,白老板不過外頭唱了小半天,裡頭的茶座已經人滿為患。
戲是精心選過的,沒有牡丹亭,也不要西廂記——選一個大家聽熟了的,桃花扇,這戲就是在莫愁湖邊寫的,倒也應景,另一個是大家慕名而來的,越女劍。
來來回回,隻唱這兩出。
漸漸地,有人從這兩出戲裡品出意思來了。
尤其是那些靠筆杆子吃飯的人,他們善於聯想。
記者們開始聚集在這個地方,茶水管夠,點心也管夠,再打個五折六折也無妨,給你足夠的空間去吃飽了聯想。這些人是讀過書也懂得戲的,不懂戲的回去看看也能查出典故。他們敏銳地領會了水榭裡的意思,越女劍是他的心誌,桃花扇是他的冤情。
是真的嗎?更好奇了。
沈月泉也問過:“既然你想找記者伸冤,為什麼不直接去報館呢?”
“登門求人,矮人一頭,不如等人來求。”露生咬牙道,“我現在不要真相,隻要他們為我說話,這故事不妨由他們自己來編,什麼時候編得合我心意了,就對了。”
金忠明有句話沒有說錯,很多時候,這世上不講是非,也不論真假,熙熙攘攘,大家湊的是熱鬨。人們喜歡造神,也喜歡看神像跌落,跌落之後,還喜歡把它重新扶起來。
他們不願意聽哭喊,更願意聽故事。國民政府可以用審查來禁止議論孔家和宋家,可是禁止不了人們談論西施和香君。
可惜李小姐現在不知人在何處,但露生相信,李小姐那樣的記者,全天下不會隻有一個,他在等,等一些比複社才子們更有勇氣的人,等一個敢於不躲在西施和香君背後說話的人。
歇了片刻,他向杭師傅道:“咱們繼續。”
杭師傅點點頭:“小爺往裡頭坐點兒,避避風,你臉都凍青了——要哪一段?”
露生剛欲開口,茶房從裡頭走來,悄聲道:“有個記者,給了我五塊錢,讓我帶句話給您。”
“什麼話?我說過了不見客。”
“他說不用您出去相見,隻問您幾個問題,您隻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茶房說著,遞來一張紙,那上頭很風流的筆跡,清爽明白的列了三個問題。末後還綴了一句:“我與諸位同仁,都是同樣的問題,白老板實在不必如此欲擒故縱。問題您如果回答了,它就是報道,若您不回答,便隻能是揣測了。”
露生看著那三個問題,不禁會心一笑,問茶房:“這人是誰?”
茶房知他動意,揉著錢笑道:“聽說是英國路透社的大記者,隻說他姓趙。”
作者有話要說:學新聞出身的應該能猜到這位趙先生是誰。
他是真的超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