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談到夜半才散,露生臨彆前方道:“就請您幫我問問大家的意思,無論要走要留——”
沈月泉溫和止住他的話頭:“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不用說了,再說,就是瞧不起人了。”
轉過院牆,他看見傳習所的抱廈裡人影綽綽,是教習和學生們掌燈相候,聽見他回來,眾人都站起來。
雨幕裡,這一盞燈火就是他們的心意。
沈月泉知道,這事兒其實不用問了。
說起來,南京和昆曲其實沒有多大淵源,北昆弋陽、南昆蘇揚,可是這時代的藝人就像風裡的花,隨風飄零,然而落地生根,他們在這裡扮過、唱過,就不免對這個城市產生溫存的眷戀,戲子怎能無情?他們是最多情的。不然為什麼說風花雪月,有雪皆可尋梅,望月即為故鄉,遊絲軟係、落絮輕沾,那就是雅部的心。
就這樣,寒冬臘月裡,盛遺樓就像不合時宜的花朵一樣,雖然不合時宜,卻仍舊熱熱鬨鬨地籌備開張了。
幾位行當上的老人家,琴笛鼓樂的老師傅,私下裡偷偷問過沈月泉:“怎麼梅蘭芳、姚玉芙,不來幫襯幫襯?好歹也是師父徒弟。”
學員們聽見了,雖不敢問,臉上也是這個意思。
沈月泉心裡也有疑惑,不明白為什麼梅蘭芳不肯站出來說話。但藝人多少有些傲性,當年俞粟廬穆藕初這樣的大家權貴,也隻有他們求著沈老,沒有沈老趨附他們。因此肅然道:“又要幫襯?難道唱戲唱出名,是全靠人家幫襯的嗎?”
那幾位琴師連忙道:“那是當然,您走紅的時候,梅蘭芳還沒生出來呢,他是晚輩,您又是名門世家——可是如今唱戲,卻不是光看功力,還要看人脈的。白老板年紀輕、不曉得世故,從小被金少爺捧在手心、蜜罐子裡養大的,他哪裡見過這種場麵呢?懷著一口誌氣硬要開張,隻怕回頭又要哭了。”
沈月泉:“……”
白老板是蜜罐子裡養大的,連旁邊的可達鴨聽了都想笑。
最大的笑點不在這裡,沈老舒展皺紋,摸著笛子問:“哦,原來你們也知道現在場麵不好,那為什麼留下來。”
眾人麵麵相覷、俱是臉紅,“嗐”了一聲道:“您就彆擠兌我們啦!難道真的戲子無義嗎?要走,我們早就走了,如今既然決心不走,我們又沒讀過書,不會表什麼決心,完全是為他擔憂。”
“彆的不說,演出許可怎麼辦?光準備開張,可我們沒執照呀!”
這話把沈月泉問懵了。
是的,理想很豐滿,現實,還是那麼骨感。
演出許可證成了第一個大問題。
民國這時代操蛋的地方就在於,該先進的地方它一直先進不起來,裹小腳抽大煙養姨太太留小辮兒,各種烏七八糟的封建惡習直到建國前依然陰魂不散,但你以為它落後的地方,它居然還挺超前——電影、戲曲、文明戲,凡是公開營業的演出,都要取得□□門的審批準許。
往常這種東西,並不需要露生親自去申請,在得月台時是老板們自行張羅,盛遺樓開張時更是話都不要說一句的,□□狗顛屁股似地送了來,還特派辦事專員,專門和白小爺對接,凡是盛遺樓要演的曲目,他自行抄錄了去準備許可證。隻是今時不同往日,眼下已經是年底了,專員連個影子都不見——往年他可是提著東西來拜年的。
這個演出的許可,隻能自己去申請,可以想見,冷眼是免不了的,怕的是人家一個也不給你批。
和後世的審查製度不同,這年代的審查說白了是個撈油水的差事,當年韓月生的小黃戲還不是在秦淮河上唱得風生水起。
但反過來說,隻要上麵有意打壓,那麼不管你的戲是什麼內容,統統批上四個大字:不夠文明。
越女劍肯定是不夠文明了,徐淩雲自告奮勇,帶牡丹亭和西廂記去嘗試申請——彆的本子也就罷了,這兩個本子論雅進過紅樓夢、論貴進過長春宮,可算是曲裡的狀元、戲裡的名著。
申了一天他回來了,帶來評語:“去年文明,今年不文明。”
眾人聽這屁話,忍不住哄堂大笑,連生氣都忘了。
“恐怕還是錢沒使到。”笑罷,教習們相顧而歎,“要不帶上錢,換個本子再試試。”
“彆試了,再試一百回也是沒門。而且現在使錢,反而受人拿捏,他們有心不叫我出來,隻怕花錢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露生擦著笑出來的眼淚道,“如此我也算明白那些人的態度了,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徐大哥摸摸鼻子:“哦,原來你是拿我做幌子的嗎?”
露生“嗤”地一笑:“我不僅要拿你做幌子,我還要你做廚子。”
“啊?”
“彆問這麼多了。”他們這話居然是在廚房裡聊的,露生挽著袖子,正指揮柳嬸嬌紅揉麵捶豆沙:“大家都來幫忙,咱們雇不起廚子,自己動手,聽戲哪能沒有果子呢?”
黛玉獸有黛玉獸的歪招。
莫愁湖是個好地方,當年複社才子們時常在這裡聚會,因此它也是秦淮風月不可缺少的一塊拚圖。才子身邊自然須有佳人相伴,那時他們迤邐前來,踏雪賞梅,這其中有柳如是、也有董小宛、有顧橫波,也有卞玉京。佳人雖逝、芳魂未消,本地人總覺得這水岸是應當伴著清歌妙曲的——不用鑼鼓,太俗了,隻要琴笛便好。
這天早上,有兩位遊客自西岸漫步過來,遠遠地聞著笛聲隱約,不覺駐足聆聽。其中一人笑道:“雪後初晴,梅香笛韻,真是好情致。”
側耳再聽,吹的卻是“皂羅袍”的曲子,那人聽了片刻,不禁跟著哼唱兩句,他旁邊的友人笑道:“哎喲!不要唱了!你唱英文歌很有韻味,唱戲卻很奇怪。”
“我哪裡奇怪?”
“美聲唱法,像唱詩似的。”友人擺手亂笑,“這種古代的戲文,要讓那種嬌美伶人,打扮俏麗,緩緩細細地唱來,最有意思。”
唱歌的指他笑道:“你的思想還是前清封建的思想,嘴裡說伶人,心裡想的是下流東西。”
“怎麼會?我想的是董小宛、陳圓圓,她們是傳奇,並不下流。”
忽然一陣清音,隔水而發,不疾不徐地柔聲曼唱——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正是理想當中的“緩緩細細而唱”。
這歌聲動聽極了,雖然不合時節,卻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意味,還有一點清怨,唱到一半,重頭又唱,這一次卻合上了琴聲,絲竹俱發、且歌且舞。引得岸邊遊人都舉目觀望。
友人也跟著看了一會兒,回頭道:“你說他像誰?”
唱歌的笑道:“怪不得唱這一段,原來是李香君——奇怪,他怎麼還能出來唱戲?”
“你明知故問。”友人嘖舌:“今天可是你拉著我,說要請我來這吃東西,裝什麼傻子?”
唱歌的哈哈大笑:“是你告訴我,這裡東西好吃,又便宜嘛。成了,咱倆誰也彆裝傻,今天算我請你。”
兩人說說笑笑,踏著殘雪,行過湖邊,舉頭看見盛遺樓的牌子,沒有開張,旁邊另開一個小門,卻是張燈結彩,有過年的氣氛。
這是盛遺樓底下的茶座,這間茶座的性質相當微妙,在外人看來,盛遺樓作為戲園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茶座倒是勤勤懇懇,一年到頭從來不歇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