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三弄(中)(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8934 字 9個月前

蘭珍給她吵得頭痛,心知夢芙姑奶奶這脾氣是一說文話就變啞巴,說起臟話她能剛十天不帶重樣,可是罵臟話能解決什麼問題啊?按住兩邊道:“是來吵架,還是來幫忙?都聽我說。現在金家得罪了孔祥熙,這種通天的門路,我們沒法子的。可乾爹既窮到在湖邊兒上賣唱,那必然是難得不能再難了。咱們湊一湊錢,先接濟他,然後再慢慢想辦法。”

寶珠又哭道:“怎麼接濟呢?他那麼傲氣的一個人。”

夢芙也道:“而且接濟一下子,也沒二下了,見他跟拜觀音一樣,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顯靈。”

這話把一屋子娘們全說笑了,笑死了,怎的這麼貼切!又是笑、又是哭,湊在一起,拿為數不多的智商想了好久。

大家湊了三千塊錢。

那陣子是露生最愁錢的時候,想方設法,卻實在是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弄到錢了。之前想著不能開台唱戲,堂會總是可以做的。

但現實總比想象中更殘酷。

堂會是要等的,彆人不請,你也不能自己登門。這時候不得不認清在白銀戰爭和法幣強推的過程裡,受難的商戶太多了,破產的人家也太多了,即便沒有破產,也實在沒心情請白露生去唱堂會。

倒是有戲迷來雪中送炭,聽說金家賣車賣地,拿了錢來援濟。露生卻不肯受,叫茶房向戲迷轉告:“所謂救急不救窮,小爺說現在並不是急,救得了一時也救不了長久的。再說你們也不寬裕。”

如果是以前,禮物金錢拿了就拿了,可現在是現在,他不願意這話說出去,叫求嶽難堪。

如此一來,守株待兔的希望更渺茫了。既要撐著這個麵子,裡子不免就吃苦。倒是有一天嬌紅尋了露生道:“小爺,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不知你肯不肯幫。”

她和翠兒是一樣的大丫頭,隻是翠兒伶俐,常壓她一頭,連金總都覺得嬌紅平時很背景板的一個人,露生也覺得她是有話放心裡不說的類型,自打來到榕莊街,從來沒開口爭要過什麼——因此有些詫異:“什麼事,你說。”

嬌紅猶豫半天,從貼身的兜裡掏出一封請柬。

“我姐姐過壽,想請你唱個堂會。”她見露生凝眸不語,跪下了道:“我知道這事兒冒犯小爺,您要是不肯,就當我沒有說過這個話,千萬不要傷心。”

露生看著那封花裡胡哨的請柬,心裡已明白了大半。

其實這滿座的人,沒有一個愛聽昆曲。她們的心性是淺薄的心性,一味地追逐浮華,什麼流行就追求什麼,這些年早就被爵士樂、拉丁舞,熏陶得很洋氣了,老派一些的家庭,也是聽梅蘭芳、聽楊小樓,京戲好歹是痛痛快快的,敲鑼打鼓很爽快,誰受得了昆曲那軟綿綿的唱腔?唱得人快要睡著,真和白小爺說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可是現在,她們要聽。

夢芙握著露生的手道:“大房不是在請梅蘭芳、程硯秋麼?我就偏要請你,她過生日,我也過生日,難道我的生日不金貴?”

那圍著的紗屏拉開了,是她們請來的笛師和琴師,從得月台弄來的,當年親眼見過她們怎麼虛情假意地和他哭哭啼啼,如今淚在眼裡,卻不敢流,不能叫乾爹知道自己擔心,還恨不得做出個不在乎的派頭——這都是蘭珍教的,蘭珍算聰明的,蘭珍說,咱們要讓乾爹覺得這錢可有可無,他拿得才不虧心。

可是那搖曳的曲子一響起來,她們的淚在心裡流。

這些女子是卑微的女子,她們是這個時代陰私又柔軟的角落,她們的愛是愚鈍的愛,不管天翻地覆、更不管什麼政治金融,可她們的愛也是純潔的愛,帶有一點天然的共情,白老板和她們多麼相似呀,沒人疼惜、又見不得人,真是清歌妙舞無人看、花容月貌為誰妍!

她們從被冷落的玉姐身上同病相憐地瞧見了自己,不禁將愚鈍和純愛糅合在一起,變成愚忠一樣的勇氣——想起在秦淮河上受的委屈,不被人當人看的,唯有玉姐把她們當人,她們自己卻又不做人。這十幾年呀,鏡花水月,隻有這一刻,她們的心清澈了,澄澈得像嬰兒,不知原來自己這一生還有這樣乾淨的時候。

像不像秦淮河上的水浮萍呢?從泥裡長出來,心裡偷偷藏一點清風明月。

露生在回去的路上有些醉意。他唱一段、姨娘們便來敬他一盞,從牡丹亭唱到玉簪記,又從西廂記唱到長生殿,連城一幅春愁秋怨的畫卷,她們躲進畫卷裡,像麗娘躲進春夢裡,外麵雨打風吹也不怕的,夢裡有春閨。

他問文鵠:“我是不是讓你看不起。”

文鵠被一堆半老徐娘調戲了一晚上,他也反過來調戲半老徐娘——滿臉的口紅,吃了不少酒在肚裡,此時酣坐一旁,有話回話地答道:“我看您是喝多了。”

露生搖頭醉笑:“你從前沒見過我,所以不知道。我以前怎麼肯為這些姨太太們做堂會呢?她們要聽也隻有買票的份兒——唉,你以為我瞧不起她們嗎?”

文鵠心沒有很細膩的心腸,但那話裡的傷感是再粗的人也能聽出來的,這就是絕世名伶的好處,也是他們的壞處,他們長得太動人心,眉梢眼角都有詩情詞韻,他們的嗓子也太宛轉,平常的話從他們口中出來,就有雁啼風過的意思,更那堪彆懷柔腸!

他腦子不是很清楚,亦不知怎麼答這話,於是摸索著說:

“放心,我不說出去。”

露生隨著車夫的腳步,輕輕地搖晃,聽了這話,隻有苦笑,知道這孩子是全然沒有聽明白——這些窯姐出身的姨太太,今天的打扮是過於花哨了。他見過她們年輕的時候,個個青春貌美,秦淮河的女兒哪個不知風流?都是濃妝淡抹總相宜,頭上彆一朵絨花都俏麗。她們今日的裝束拿到十年前去,隻怕自己都會笑話自己,恨不得把整個妝奩盒子都掀翻了蓋在頭上。要他知道她們過得好,還有一點可憐的虔誠,像孩子探望父母一樣,打腫臉來充胖子,拚了命的衣錦還鄉。

想起夢芙說的話,萬般心緒疊雜他心頭,從前不認為自己錯的,現在也不知是對是錯。

帶著醉意,他叫文鵠:“明天咱們再去的時候,折一枝花兒去。”

他想折那早謝的薄梅,常常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可是曾有暗香到風裡。

作者有話要說:黛玉獸:是的,我有一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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