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離喪(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0743 字 9個月前

王亞樵的死比他生前暗殺之王的大名要更轟動一些,每一個時代都會給傳奇人物的離世一個蓋棺定論的結局,但這定論公允與否,卻需要時間和人心來驗證。亂世之中,許多英雄被冠以荒謬的定論,王亞樵的死訊被作為天大的喜訊報知南京,它們歡欣鼓舞一個蓋世魔王終於落網就縛,並且死得足夠威懾人心,他的臉皮被剝掉,屍首懸城示眾,靠幾個未敢留名的幫眾湊錢才贖回屍身斂葬,至於葬在哪裡、葬儀如何,沒人知道,他死了,這就夠了。

能讓許多徹夜難眠的玩意兒睡一個好覺了。

廣播裡、報紙上,到處宣揚著一個人慘死的消息,歡天喜地的情形,報複性地描述他告彆人世的瞬間鮮血淋漓的場麵。自黑暗中來、向黑暗中去,由血液所凝結的深濃的黑暗,他的一生都伴隨著鮮血和殺戮,一生快意恩仇,最後卻是不完整的結果,寫在書裡令人憋屈的結局。露生在書房裡擰著電台,又聽見廣播裡繪聲繪色地描述這結局,手裡的報紙揉爛作一團,心裡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還是不肯信,除非叫他親眼看見、看著王幫主最後一程送進土裡,除非叫他披麻戴孝給摔喪駕靈、叫他墳前執喪哭足一個七天——有人給他辦這些事麼?他有孩子麼?妻子在麼?這時候什麼瑣碎門道的事情都往他頭上來了,一麵告訴自己“那些人什麼謠不敢造?”一麵站起來在屋裡頭來回地走,淨想不著邊的事兒,走了幾十圈、又坐下來,看看太陽怎麼升起來了,原來一天又過去了——摸著指頭算算,這是幾天了?說不清,總而言之,他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去莫愁湖了。

文鵠進來就看見他這麼敞著門坐著,白小爺靜靜坐在案前,扶頭坐著,靜得像一幅畫,收音機還在吱吱呀呀響著,裡頭卻早已不是揪心的消息了,換了不知什麼歌星在唱歌,咿咿呀呀的,滿腹騷動的春情,和他們落寞的神情是兩個世界。

那一首歌唱完了,電波靜下來,又放廣告,露生才抬起頭來,看一眼文鵠,把收音機關掉了。

“說吧。”他柔聲道。

文鵠沒說話,他的沉默就是回答了。

露生仍扶著頭,一雙清冷的眼睛在他臉上望:“就真那麼慘——沒個全屍?”

他那輕柔的語調有奇異的、葬儀式的悲痛,文鵠沒看過幾個戲,隻聽他說這兩句話,心頭卻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仿佛許多美人叫他這句話一招、全來哭了,誰是誰也不認得,有的戴著花兒、有的懷著劍,有的拿著拂塵、有的拿著扇,都不施脂粉、披發素服,四麵哀哭,唯有白小爺不哭,小爺忙著彆的事,仍拿眼睛定定地看他,輕輕地,又問一遍:“你倒是告訴我呀。”

文鵠默然片刻,說:“小爺,你要是早幾天告訴我,我們或許可能攔得住他。”

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王亞樵在這裡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不辭而彆,露生猜到了他來南京決非隻為看看求嶽,卻猜不到他到底要做什麼、要襲擊誰。問求嶽,求嶽滿腹心事,拿話敷衍,再問乾脆不說了,露生隻得找來文鵠:“你快帶兄弟去打聽,打聽你王叔公去哪裡了。”

文鵠道:“這怎麼打聽?要是打聽得到,那就算壞事了,能成的肯定打聽不到,打聽了又有什麼用?”

說得露生啞口無言,仍催文鵠:“那也不能在家坐著,總之你和你那兄弟們,去街上四麵聽消息,但有個一言半語,你立刻來回我,”想了一想,告訴他,“你去鐵湯池,去孔公館那裡,小心看著,彆是你王叔公要行俠仗義。你們那眼睛耳朵是不同尋常的,若瞧見有什麼異樣的人,顧不得麵子你就給他攔下來,便是傷了也使得,得罪不得罪的以後再說。”

這話剛吩咐下去,汪兆銘遇刺的消息就傳出來了——沒有死,重傷了,鉛彈打進了這家夥的脊梁骨裡,“凶犯逃逸”。眾人全都鬆一口氣,接著心又吊起來,情知是王亞樵所為,卻不知道他到底逃去了哪裡,總之他有辦法跑掉就多半又能蟄伏起來。想到行刺前他就在這裡落腳,整個家連同傳習所沒一個人敢再提這件事,心中暗暗地痛快,嘴上半個字不說。他們的心在酣暢淋漓和惆悵憂懼之間惶然地沉下去又浮上來,不曉得這事兒怎麼樣才算過去。他們在落花掩映的院子深處小聲地唱戲,唱越女夜刺吳宮,唱雪豔手刃湯勤,唱得自己都信了,逐漸用笛子高亢的曲調來代替歌聲,恨不得這出戲快點唱完,從此隱逸江湖就是結局了,而那笛聲最終在報童叫賣的聲音裡戛然而止,清早起來,大家全都沉默了。

露生垂頭不言,良久,閉著眼道:“我去告訴他。”

說著,起身向外就走,文鵠提腳跟上,露生拂開他道:“不用你跟著。”咬著一口眼淚、一陣風地走到後院,求嶽的門倒是掩著,露生推門進去,腳已站不住了,找不見求嶽的人,模模糊糊地看了一圈,原來在床上躺著,露生扶著桌子、扶著椅子,好容易走到床前,恐怕說得急了慪著他,軟軟地跪在床頭,輕聲說了一句:“哥哥,王幫主不在了。”

求嶽一點兒聲音也沒。

露生推著他,又說了一遍:“王幫主,給人害了。”

這一句眼淚哪能忍住,竟是聲音淹著淚出來的,不敢高聲啼哭,又怕驚動外人、又怕恨極了求嶽,誰知那一個在床上文風不動,眼睜著、倒也不是死了,眼珠會動,轉過來看看他,又轉回去。接著他那哭聲答應了一句:“哦。”

露生拍著求嶽的手,輕聲哭道:“你說句話兒,你不要慪在心裡。”

求嶽“唉”了一聲,翻身向裡:“我知道了,你不用哭了,事情已經這樣了,過去就過去了吧。”

這話把露生哽在半空,手也停在半空,露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這算什麼話?這叫什麼話?他不信他躲在這屋裡什麼也不知道,這裝傻充愣的算什麼?這輕描淡寫的“過去就過去”又是什麼?他那腦子的瘋筋繃了不知道多久,這一句話把這跟筋扯斷了。

露生一把扯過求嶽,啞著嗓子問他:“你這是什麼話?姓金的,我叫你一聲哥哥,我敬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是瘋了還是傻了,王幫主去了,你一滴淚沒有也就算了,你跟我說過去了就過去了?!你這是人說的話嗎?”

求嶽閉眼,由著他揪著。

露生冷笑道:“怎麼了,又慪著了?我真是白貼了你的心,倒還怕你慪著,我看你半點兒不像慪著的樣子,我竟是看不懂你這是個什麼樣子。怎麼了,這消息又把你打擊了?又傷了你的心了?你又要躺下了?這一次要躺多久?躺一年?躺十年?”扯緊了求嶽的領口,“你彆給我裝死,我好些話兒要問你,咱們倆今天彆講情分,我問一句你要答一句。我問你,王幫主那天晚上就告訴了你他要殺汪精衛,是不是?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可是你不告訴我,你半句不合我商量,你懷的什麼心?你明知道他以身犯險,這一去凶多吉少,你一句話不說是什麼意思?金求嶽,你是給豬油蒙了心了?你要報仇怎麼報不得,你要賠上他老人家的性命,你知不知道王幫主連個全屍都沒留下!他給人掛在城牆頭上叫太陽曬著!你就在這兒給我裝沒事人!不相乾!你良心給狗吃了!”

求嶽還是一聲不吭。他放棄了用手肘來支撐身體,露生揪著他,他就乾脆把重心交給那薄薄的一塊布,憑他拽著上下晃蕩。

這無話可說的神情簡直是踩著人的瘋筋在使勁,令人窒息的沉默。

露生氣得眼也紅了,“砰”地一聲把他搡回床頭,一麵哭、一麵回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抽屜扯翻在地上,裡頭的針線盒子摔出來,嘩啦啦撒了一地,針、線、頂針、剪子,丁零當啷清脆的響聲砸在地板上。

“你還跟我來這一套?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輩子都容這你這一套,這輩子都心疼你給人坑了一次?你是打算就這樣躺完下半輩子了是不是?”露生抄起剪子,頂在他那喉嚨上,“金求嶽,你記不記得你許過我什麼?我告訴你,你許我的事情我全當真的,我愛你是個什麼樣兒你就得給我是什麼樣兒,你要是打算這麼躺著等你說的那好日子來,我告訴你,你彆做夢!我跟你是不可能一拍兩散了,你要想臨陣脫逃,我先殺了你,然後再殺我自己。咱們倆一塊兒死了去陪王幫主,你這無能窩囊的東西,給人算計一次你就要死要活,哭天搶地地我容了你半年,枉費我癡心等你好起來,誰知越等你越不像個人——怎麼了,你怕了?後悔了?又想著從前那樣要往香港逃了?你給我許的這樣那樣雄心壯誌都是假的?現如今你忘八脖子一縮,你要跟我過去就過去了?!”說著,拿剪刀在枕頭上連戳十幾下,哭著扯他的領子,“你給我說句話!你說句話!要死要活,你說句話!”

“你捅吧。”那一位終於開口了,疲倦已極的語調,“捅吧,捅死我,用不著自殺。”

露生圓睜淚眼,呆了片刻,翻手把剪子望自己喉頭就刺,求嶽終於有動作了,倒是挺快的,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攥著他那發瘋的手,“好了!好了!”他把剪刀從他手裡掰出來,“一哭二鬨三上吊,還要怎麼鬨!鬨夠了嗎?”

剪子被摔在房間的另一頭,不知所措的“當啷”一聲,砸在窗台的琺琅器上,料器裂開的聲音。

露生被他摁在懷裡,原本是親密的姿勢,現在卻是絕望的感覺,光是哭,也說不出話,他真要瘋了,多少年沒有這種被逼瘋的感覺了,哪怕是當時四麵楚歌給人誣陷、哭笑不得給人盜竊,他也沒有這麼絕望的感覺,求嶽怎麼像換了一個人,魂沒了、光剩個廢物殼子,他怎麼好像不認識他了,他說的話他不敢信,他這樣子他也不敢認,眼淚一股氣地往下流,顧不得擦,覺得手上一陣陣地疼,有什麼東西慢慢順著他倆的手往下淌,他想那可能是自己的血,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居然是求嶽的手在流血,手心劃了一長條的口子——怎麼那一個流血這一個覺得疼,這不是瘋了是什麼。

求嶽摁著他,知道自己手劃破了,然而沒什麼感覺。摁了他一會兒,他鬆開手,“你想怎麼樣?要死要活的你總得有個目標吧,人死不能複生,你這麼鬨有意義嗎?”

露生詫異地啜泣,無言以對,這話竟不知從何說起。

求嶽把他扶起來,自己走到床對麵,拖開椅子坐下:“我知道,你想要個劇本,是吧?你想我一聽說王叔叔死了,跟你一起抱頭痛哭,我倆哭他個三天三夜聊表心意,然後我洗心革麵、奮發圖強,繼續再折騰,帶著你繼續賭,從此我又是你喜歡的打雞血的男人了,這樣你就高興了,是吧。”

露生爬起來道:“你彆跟我指東說西,什麼叫劇本?我問你的事情你還沒回答我,那天晚上你們是不是在說行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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