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重要?”求嶽盯著他,“所以這件事錯在我頭上是嗎?王叔叔是我殺的嗎?”
“伯仁非你所殺,伯仁因你而死。”露生怒道:“你要是當初多說一句,攔他一下,何至於王幫主今日死無全屍?”
“好,對,那你這麼先知先覺,你為什麼沒攔住?你為什麼不怪你自己?”求嶽原本是惱羞成怒,被他一頓搶白,真怒也漸漸上來:“所有人都怪我,所有事都怪我,無論什麼事情弄到最後都是我背鍋。罷工失敗也是我,法幣失敗也是我,王幫主死了也賴我。那我請問你想要我怎麼樣,你直接點名吧,你想讓我殺誰,想讓我跟誰報仇,汪精衛還是戴笠,你說吧!”
“我要你去殺人了嗎?你哪怕哭一聲、悔一次,奮發振作,也算對得起他老人家,他在九泉之下難道是要看你這沒個魂的樣子?那晚上勸你的話你都當耳旁風麼?”
“哦,所以你是想要我一個態度。”求嶽冷笑道,“那不還是要劇本嗎?不就是演戲嗎?演戲,我告訴你誰會演,孔祥熙他們,最會演,太會演了——可是我不喜歡演戲,我這輩子不喜歡說假話。露生,我就問你一件事,你揪著我問那天晚上的事,我也問你,當時你坐得離我們十萬八千裡是麼?你一句話都沒聽到?你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你一點點都猜不出來?”
露生的眼淚又湧上來了。
“你知道的,對不對?憑你的聰明,你對我的了解,對王叔叔的了解,你完全能猜到我們在說什麼。即便你猜不到是汪精衛,但你也能猜個大概,總而言之無非是那群人裡的哪一個。”求嶽盯著他的眼睛,“白露生你回答我,在你心裡,有沒有一點點私心——那天王叔叔走的時候,你是希望他能殺了汪精衛的。”
露生睜大了眼睛。
“有,對不對?”求嶽不等他的回答:“你不用說,就算有你也不會承認,但我敢認,我那天就是希望他能去殺人,蔣|介|石孔祥熙汪精衛,隨便哪一個,我希望他們死。”
露生不可置信地看他。
求嶽回避了他的目光:“你不用做這個表情,做給我看,還是做給你自己看?王亞樵又不是隻聽我的,他也聽你的,你那麼會哭會鬨,要是你以死相逼,他是不會去的。可是你什麼都沒做,你光是掉眼淚。”
露生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你說什麼?!”
“踩到尾巴了?難受了?”求嶽咬著牙道:“其實我們都很虛偽,在天蟾舞台,我們倆說得冠冕堂皇,勸他不要去行刺,那是因為那時候我們自己利益沒受損害,現在你恨汪精衛、恨孔祥熙,你恨他們暗算了我,恨他們嚇住了這些財團的老財主們不跟我們一條心。你叫我勸王亞樵,說得這麼好聽,要是把這些王八羔子擺在你麵前,你怕不是刀動得比誰都快——又不是沒殺過人!”
“可是露生,你比我還要虛偽一點點——他要是刺殺成功,我倆泉水躺贏,雪了心頭之恨。現在他死了,你還在利用他,你想用他來敲醒我,指望用他的死來讓我振作振作——你真的很聰明,無論刺殺是成是敗,對你來說,都有好處。你心裡也很愧疚,可是你不敢認這個愧疚,所以你發瘋,你在這兒跟我要死要活,你想把這個責任推卸出去,把鍋甩給我。你想讓我陪你悲痛一場,假裝無事發生過,對嗎?”說到這裡,他聲音大了,越說越大聲,“振作,振作!振作起來你又開心了,至於王爸爸他怎麼樣你有功夫關心嗎?哭兩聲這事兒跟我說的有什麼區彆,不還是過去就過去了嗎?”
露生給他說得愣在原地,原本手上撕著被捅爛的枕頭皮,下意識地想要去給他包上手、包上手再接著吵,這下也停住了。他的腦子頭一次覺得轉不過來,不敢信自己喜歡了那麼久的耿直的一個人,怎麼會這樣揣測自己,拿這麼冷血的事情揣測自己。可是他說得又好像句句都有道理,隱隱地,自己也覺得怕,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不知是冤枉還是慚愧,漸漸地,那慚愧的痛苦全漫上來了,仿佛自己的確是聽見了,也猜到了——不然為什麼叫文鵠去打聽呢?
自己這不是什麼都知道嗎?
他們陷入漫長的、崩塌似的沉默,是的,崩塌,像風化已久的建築崩塌的樣子,不是一瞬間坍倒,而是緩慢的碎裂,空氣裡喀啦喀啦的細微的碎響,不知道哪一個方向來的聲音。
許久,露生抬起頭來,望著求嶽,他發現求嶽也在望著他。
他們倆離得很近,床頭兩三步的距離,可是遙遠得要用“望”這個字了。從前用過麼?從前也用過,從前的望是彩雲追月,如今的望卻是河漢清淺。
“現在的我對你來說,是生病的狀態。你覺得你在等我,覺得我躺、覺得我我窩囊。你想儘辦法想要我回到過去的樣子,對你來說,我不能停下、不能退,要一直向前,一旦停下來你就覺得我說謊了,覺得我要反悔,覺得我不是你的英雄了。”求嶽望著他,“露生我想問問你,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有些揪心的感覺——他自知“有些”是狀態,不是量詞,人在極痛心的時候不會讓自己放開了去哀慟,會壓死人,像倒滾水一樣,從一個小口子裡一點一點讓它淌出來。
“如果,如果我回不去了,如果我不是那個英雄了,你還會繼續喜歡我嗎?”
“我不想提你的前任。這麼多年我一直回避去問他,儘量當他不存在。但是你也彆怪我又提他,你單相思,為他發過瘋,就跟現在你為我發瘋一樣,不管你怎麼說服自己,說那不是愛,你倆反正是攪和了十年。”求嶽擺手止住他的話,“我不是要翻舊賬,你聽我說完。”
“其實在你心裡,一直有一個完美的模型,你把每個遇到的人都往這個模型裡麵按。希望這個人能像金少爺一樣,什麼事情都做得很好,很抗壓,又能像我,全心全意對你好,不顧一切。我們達不到你的理想,你就失望、暴怒,恨不得捅死我們重來一遍。”求嶽托起他的手,想摸一摸他的手指,血黏住自己的手,伸不開,“可是你發現沒有,你的理想一直在變,你想要他給你一個名分,他辦不到,我辦到了,你又想要我給你一個國富民強的世界,這太難了,我也辦不到了。我們都是普通人,有自尊心,有自卑心,需要療傷的時間,痛苦的時候也想要把自己藏起來。所以你總是在問,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其實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沒有變,被你看清了而已。”
“真的,我努力過。”
“我們認識五年,相愛五年,我以為我可以圓了你的夢,做你心中期待的那個英雄。但是事實證明我不是。我讓你一次又一次為我變得沒有底線,不僅沒有過上什麼好的生活,而且連我自己該怎麼做,我都不知道了。”
“所以你不要再跟著我撞牆了。”
他們有多久沒有這樣促膝長談了?太久了,對於情人來說,一日不見就應該如隔三秋,而他們已經半年多沒有真心地說過話了,那和離婚又有什麼區彆。愛過的人都知道,長久地沉默之後,如果再一次長談,那多半就是最後一次長談。
“就像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都應該學會承認事實。承認我沒那麼好,承認我很多事情做不到,承認我們五年來其實沒有改變任何事情,除了你愛過我我愛過你,其他的什麼都沒變。”
求嶽端詳他的臉,他很久沒敢認真端詳他的臉,好看,瘦得倒退回五年前,真的是什麼都沒變。他說話、他聽著,小孩子挨訓的樣子,驚嚇的眼淚往下流,一句話也接不上。咬著牙說下去,臉上的骨頭都疼。
“你想要我振作,我會振作,但是可能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我們犯不著用愛來綁架自己,犯不著逼自己換一種方式生活。互相欺騙、自我欺騙,犯不著,不如說開了的好。你前任浪費了你十年,我比他稍微好一點,隻浪費一半。”
露生竟不知他有這麼多的話,這麼多的肺腑之言。
他覺得迷惑得不得了,怎麼會吵到這個地步?可是他好像又認識他了,還是那樣子,有什麼說什麼,錯的原來是自己,並不是那麼懂得他。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和求嶽之間,已不是一個“愛”字能說得清楚、說得儘的,仿佛是宿命中某種神秘的聯係把他們倆的人生打碎了、又錯亂地黏合在一起,互相都要經曆彼此的人生。隻不曾想他往前、求嶽卻是往後,以為命運是一根線,誰知它是一個輪,把自己轉上來,把求嶽轉下去了。從前和那一個鬨、吵、要死要活,其實沒有多少悲痛,更多的是不甘和絕望,此時卻有被遺棄的感覺,與其說是分手,更像是喪偶,還像人的半身不遂,身體的一部分壞疽了。
怎麼會這樣,露生想,我從前怎麼會是這樣,他如今怎麼能是這樣!
說來可笑,他們兩人之間,無論甜蜜還是悲情的時刻,總是摻雜一點滑稽的內容,從前同床共枕地談論國家大事,如今為了國家大事又吵得要分手——可這個國家和他們到底有多少乾係呢?他們為了它拚儘一切,連僅有的這點感情也賠上了,可是它還給他們什麼呢?
他越想到這一點,滿心的揪心和失望,狠話氣話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哭著向外走,求嶽說了什麼,仿佛拉他的手,他也全然不覺,一直走到朝天門外,哭得捂住麵孔,卻捂不住斷水仍流的眼淚,眼淚心血似的泉湧而出,撲撲簌簌地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