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真是巧奪天工。”
“對我們天象和水文的知識都是巨大的考驗,每個月都在考試!”茅以升微笑,“所以我說想來看你們、卻沒能來,真不是托辭。今年春天雨水多、水情極其複雜,可是我們既然承諾了這個項目的進度,我們就不能停,哪怕逆天而行也要去挑戰。唉,說白了,還是人手不夠、經費不夠,隻能從其他的方麵去想辦法,但這個辦法卻也算是橋梁史上的一個突破了——還是得謝謝你們,謝謝江浙的商人們,支援了我們建橋的經費,否則就連那兩艘駁船的錢,我們也拿不出。”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來了:“哎喲,我差點兒忘了!”從公事包裡尋了一張支票出來:“我來是為了把這個給你們。”
露生一時沒接:“這是什麼?”
“這個,說來話長。”茅以升掰開他的手,強要他收下,“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白老板哭了一天,把茅博士哭傻了,連為什麼來都忘了。
“去年十一月的時候,我收到了你這裡彙來的七十萬元,從浙實行走的,看著是不想被彆人知道的意思。我發了電報,專門問清,明卿說,確實是他給我的,叫我不要問為什麼,隻管拿去蓋橋,以後也不用還。他那話說得沒頭沒腦,我叫蘅青去問,也還是這麼說。”
十一月,那正是法幣會談的前夕。
這件事露生居然半點不知道,家裡人也半點不知道。
露生和茅以升相看一眼,茅博士黯然道:“我不曉得他和你說了沒有,但我想明卿巨眼,而且善於謀算,他恐怕是知道那次法幣的會談很可能不會成功,一旦失敗,金家的財產難以保全,江浙的商人們也很難再支持大橋的建設。我猜想是這樣。所以他在會談之前暗暗地挪出了七十萬給我,叫我不要問也不要說——唉,我是決不信你們擾亂法幣的,單憑這件事,我就決不相信你們沽名釣譽,世人不該這樣罵他,有誰能做到他這個份上!”
他自管說,露生在心裡一陣一陣地吃驚。原本很怨求嶽,恨他恨得不行,既恨他不爭氣、又恨他絕情,可誰知茅以升把這事兒說出來了,求嶽居然從來沒跟他說過。
為什麼?難道是怕拿走了這七十萬,露生要跟他生氣嗎?彆逗了!露生自問,還記不記得錢塘江大橋這件事兒,按著良心說,真的想不起來了,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焉能想到迢迢之外自己一竅不通的什麼大橋建設?當初勸求嶽幫忙也不過是為了名聲好聽、於國家有利,勸他向善之意。
可求嶽卻從來沒有忘記這座錢塘江上的大橋,中國人第一座自主建設的現代橋梁。
它是橋梁史上的一座豐碑。
做事應當善始善終。
金求嶽,王八蛋,在愛情上一點兒沒有善始善終,彆的事兒倒挺能惦記的。
露生再問自己,如果求嶽把這件事告訴他了,又會怎樣?那麼這半年裡他要操心的除了句容的工廠、杭州的工廠、傳習所、盛遺樓、金家的吃用,他還要再去顧慮建橋的一筆龐大支出,他又要增加一個實現起來極其困難的操蛋理想了。
他太懂得他了,所以乾脆不告訴他了。黛玉獸太會作死了,不累死自己不爽。
房間裡又安靜下來,湖水的聲音在遠處起伏著,那是春水的漣漪,有小雨下來了。
“這是五十萬的支票。我和養甫、蘅青,湊了兩個月,才將將湊齊。”茅以升道,“你收下吧,我們知道金家這次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你們的工廠都停工了。如果是彆人,我們不會這麼做,但對江浙紡織、對江浙的工商業而言,你們也許是最後一麵鬥爭外資的旗幟,沒有人希望你們倒下,但凡是有一顆愛國的心的人,都不會希望你們倒下。彆的我們做不到,就先湊出一些錢來還給你們——但願這五十萬能幫得上忙。”
露生怔怔道:“大橋經費這麼困難,您從哪裡湊來的錢?”
“這個嘛。”茅以升笑道,“辦法想想總是有的,人總比錢塘江好說話。”
他沒有告訴露生,法幣上台之後,宋子文和孔祥熙為了攫取金家的名聲,連大橋的建設也要插手,他們接管了負責大橋經費的銀行,克扣了江浙財團支援的款項,轉而將項目經費交由宋子文把持的中國建行,美其名曰“國家管理”。
但沽名釣譽畢竟也得做點兒什麼,他們開出了苛刻的條件,要負責項目的茅以升在兩天內重新整理經費預算,把原本承諾給江浙財團的收益割讓一部分給宋氏銀行。
兩天,隻能說茅以升就是茅以升,茅巨巨爆肝兩天,真就給他肝出來了!
當時宋子文人都傻了,隻能慶幸這些孬種是不知道金明卿偷偷地還給了杭州七十萬,否則還不知道要整什麼花活兒。也因為這麼一出鬨劇,大橋經費暫時安穩,石瑛和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建橋雖然多多益善,但金家有難,當初受恩於人,此時不能見死不救。幾位大佬又爆肝了兩個月,把錢湊出來了。
他有點怕露生細問,曉得白老板聰明勝人,怕他知道了不肯收這個錢,因此說到這裡,有一點心虛,低頭又去寫他的報告。
露生說不清自己心頭什麼滋味,此起彼伏的情緒潮水一樣在心裡湧。甚至對求嶽還增加了一點新的怨恨——難不成大橋隻歸你的事?我就不曾出過力?憑什麼讓你知道不讓我知道。黛玉獸終於不哭了,他開始鑽牛角尖賭氣了,好了,人能賭氣基本上不會死了。賭著氣,更討厭求嶽了,想都不肯想他,還不如看茅博士寫報告讓人心情舒暢。
那些許的片刻,他也會想,像茅以升這樣的人,他們也會愛麼?往小了裡說,他們有沒有像自己這樣,為了私情傷心落淚過?往大了裡說,他們見多識廣,能明白這個國家爛到了深處、要救都救不起來麼?
他不信石瑛不明白,不信茅以升不明白,可是他們仍做他們堅持的事。
愛是這麼有意思的東西,它很纖細,讓我們忘卻世間的困苦,為自己流淚喘息,可是它又很龐大,它是一種堅不可摧的溫柔的意誌,無論前路如何,愛要我們向前,哪怕天意不可知,哪怕潮水不可測,哪怕明日無人許諾。
“茅先生,您什麼時候回杭州?”靜了許久,他問茅以升。
“暫定是留三五天。你若有彆的事,我也可以多留幾天。”茅以升揉揉太陽,“你打算怎麼樣呢?”
你到底回不回家啊?!
露生咬咬嘴唇:“我的打算——也是說來話長。”
作者有話要說:他又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