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嶸崢是四五天之後才到了南京,到了南京他也沒有急著去訪金家,而是不慌不忙,先在旅館訂好了房,隨後又提著手提箱出來,叫了人力車,直拉到榕莊街白家小院的門口。周裕望見他溫雅的麵貌,辨認了一會兒,吃驚道:“陶二爺?”同時不敢再看他的獨臂和義肢。
陶二哥淡淡笑道:“我來望候金少爺。”
周管家知道他家在山東,見他手裡的行李箱,以為他風塵仆仆、連旅館都沒訂,因此不好回話說“少爺不在”。這位陶長官當年做軍官的時候,就和少爺有兩份相似,說話做事不緊不慢,但是輕易不容人回絕——如今他身有殘疾,且和金家淵源頗深,更不好慢待,連忙接了箱子,把他讓進客廳:“您快請進,隻是我們小爺——”
陶二哥隻管向裡走:“和你們小爺不相乾,我來找金公子說說話兒。”走到後院的月門前,仍舊是溫文爾雅,體諒的神情,“怎麼,他還是不方便麼?”
“那倒不是。”周裕猶豫片刻,“您跟我來吧。”
這不能怪周叔胳膊肘兒朝外拐、不聽主子吩咐,這幾天家裡人誰不是心裡七上八下地打鼓。那天露生去了,求嶽便叫人去追,沒一會兒,文鵠就使人遞消息回來,說露生和個官老爺上了車,去了盛遺樓,再問是哪個老爺,文鵠形容了一遍,原來是將將登門造訪的茅先生——這斷然是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了。到傍晚,文鵠先回來了,盛遺樓那裡日夜有人,都是自己兄弟,有事自會來報,犯不著他親自在那兒蹲著。
周裕和沈月泉都問:“這會子還在莫愁湖乾什麼呢?”
文鵠道:“誰知道?聊天吧?”
眾人估摸著少爺的脾氣,到晚上應該親自去認錯接人了。他們倒不用細想這其中究竟誰對誰錯,反正近二十年來永遠是小爺慪氣、少爺認錯,哄一陣子準保好了。誰知到了晚上,少爺不等請也不等催,主動去了——浴室——洗了個澡,悶聲不響地吃了一碗稀飯,回房間裡睡下了!
巨大的問號和省略號在榕莊街上空此起彼伏。
於是露生不回、求嶽也不去接,兩個人居然就這麼僵著了。眾人不怕他們再吵一架,怕就怕這樣始料未及的突然熄火,待要去勸、又不知道從何勸起,畢竟人兩個誰也沒在背後罵對方的不是,倒是人模狗樣平靜得要死,因此眾人連插嘴勸架的機會都找不到。沈老倚仗年齡,勇敢地問了一句“露生昨天是不是沒回來”,求嶽“嗯”了一聲,說:“您要找他去莫愁湖吧,應該還在那兒。”
沈月泉:“……哦。”
沈老詞窮。其實完全可以再問一句“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奈何金少爺表情過於冷靜,像晾冷了的白開水,既無溫度、也無氣味,沈老想了又想,回來向傳習所的家人們商量:“夫妻相罵無好話,外人插一嘴,反而生分,何況他兩個都是講道理的人,不如叫他們自己好了才是。”
大家的省略號更長了。
年紀大的人在某些方麵是不是反而特彆敢說啊?
迷惑的雲伴著各種各樣的標點符號在這個院子上空飄,它還沒來得及散,露生自己回來了。他和傳習所那邊交代了幾句話,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又走了。至於他去哪裡,求嶽問都不問,露生也沒細說,所以周裕和柳豔不免整日地愁眉苦臉,覺得這日子是不是過不下去了?他們回想起從前金少爺半年不來的時光,覺得這架吵得連個祖宗的成法都沒有,無先例可循,到底咋整啊,假裝看不見嗎?
陶二爺此時從天而降,倒是他們意想不到的合適的人選。
你說換了彆人,放進來也不合適,唯有二爺負傷殘疾,於國有功,無論少爺小爺,誰也不敢說不見的。再一者陶二爺為人似乎溫柔,少爺那不愛見人的毛病,有個客人陪伴總是聊勝於無——周管家病急亂投醫,顧不得許多,狗顛屁股,領著陶二爺就往後頭走。
求嶽坐在石凳上,正玩鬆鼠。看見陶嶸崢,他凝視片刻,起身趕上去,來了個兄弟的擁抱:“——你怎麼來了?”
陶二哥還是頭一次見他那樣子,有些靦腆,還有些憂鬱的倜儻,把求嶽上下細看一遍,笑道:“你的情形卻比我想象得要好,氣色還不錯。”
周管家在後麵腹誹這是您來得是時候,說不得這是少爺大半年來氣色最好的幾天了!按時吃按時睡的,害得人擔心他是不是在回光返照。
陶二哥溫和道:“不請我坐?我沒有訂客房,打算來投奔你、借宿兩天,不知道你歡迎不歡迎。”
“歡迎,當然歡迎,你要住幾天都行。”求嶽小心攙著他,“周叔去拿個墊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