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要五點多了,日色漸長,還沒有黃昏的意思,拖延到這時候是求嶽看見人家河對麵的無字墳有一竿靈幡,自覺自己這裡的沒有排場,一時又尋不到買紙錢的,跑到山下車子裡拿了一包煙來,在墳前奠化了,才和二哥一起下山。求嶽道:“今天還住我家,上次你來連飯也沒吃,這次在這兒多住兩天。”
“好,你在這裡有事要辦?”
“那倒沒有。”求嶽深一腳淺一腳,跟著驢走,“我吧,現在是睡覺了不想起床,起床了不想睡覺,臟了不想洗澡,進了浴室不想出來。到了一個地方我就懶得挪窩,在這住兩天再走吧。”
開車到了門口,卻是門前冷落,掉了一地的合歡花,也無人掃。求嶽在車裡按了幾聲喇叭,門開了一個縫兒,過了一會兒,丁廣雄的聲音,向裡叫道:“翠兒!少爺回來了!”一麵大開了門,快步上前,先叫了三四聲“少爺”,“您回來怎麼不先說一聲?”
翠兒也跟著跑出來了,扒著車窗,滿臉通紅地哽咽:“我的爺——真是你!您可算大好了!”
求嶽看他兩人的神情,問:“家裡就你們倆?”
“還有小貴,我們三個看著房子。”翠兒擦了眼淚,“周叔也真是的,也不叫人來遞個消息,怎麼就敢叫您您自己個兒開汽車,這得開了有多遠啊。”說著,就要替求嶽開門。
求嶽擺手不用,聽她話裡的意思,這房子確實是隻有三個人了。心中隱隱地失望,沉默片刻,跟翠兒說:“我和二哥去鎮子上吃,你們收拾兩間屋子,二哥今晚住在這兒。”
翠兒這才看見後麵坐著的是陶嶸崢,茫然地請了個安。
“哦,順便你給家裡打個電話——會叫電話吧?你告訴周裕,我這幾天都住這邊。”求嶽拍拍丁廣雄的手,把車窗又搖上了。
往鎮子上開的這一路是沉寂的一路,外麵熱鬨,車裡鴉雀無聲。求嶽來的時候,原本懷了一點暗搓搓的心思,篤定露生一定來了句容——他不來句容又要住在哪兒,總共就這麼兩個家。見麵了即便無話可說,至少可以吩咐翠兒一聲,從今往後這裡就是白小爺住著,跟金家無乾。說到底,露生這二十幾年的人生裡,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歸所,無論哪裡都牽連著金家。求嶽知道他喜歡句容,喜歡這裡山清水秀,宅院雅致,有世外桃源的感覺,他記得他第一次來這裡到處裝飾房子的亮閃閃的眼睛。
至於金家祠堂怎麼辦?金忠明怎麼想?金家那群老逼東西怎麼想?去他媽的。
離婚的話他不敢說,離婚的事兒他倒敢做,這分房子分家的主意打得還挺好。
誰知露生居然不在這裡。
這會兒是有一點不知所措了,焦慮的感覺又突突突地往頭上衝,可是眼下也不能扔了陶嶸崢直接去找人,再說找了又往哪兒找?一路無話地開到鎮上,見著一個開門做生意的飯店,就把車停了下來。
點菜也是瞎點。
陶嶸崢見他神思不屬的樣子,拿茶壺嘴碰碰他的杯子:“哪用得著這麼多?你這是點八人還是十人的大菜?”
求嶽這才回過神來,看旁邊掌櫃記的菜單,已經點了十來個菜了——全是涼菜。“哦”了一聲,“用不了這麼多,去掉幾個。”
掌櫃的不甘心:“不多呀,四葷四素四鮮果,我給您上小碟子的。”
“小碟子也吃不了,又不擺席麵,要涼菜做什麼?”陶嶸崢和聲道:“都蠲了,你換熱菜的菜譜來。我看你認得這是金家的少爺,暗中使勁兒,又在這裡宰。”
掌櫃不敢回嘴,賠笑道:“我當然認出來了,不然也不敢說叫夥計下去、我來伺候。這就給您換熱菜。”他倒也機靈,不勞兩個貴客再費事,自己推薦,“要麼給您上一個珍珠雞、一個蘆蒿炒香乾,鹵的鴨爪鴨脖子您下酒,再就一個三絲湯,您看怎麼樣?”
陶嶸崢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向求嶽道,“我很喜歡南方人的菜,又小又精致,尤其蘆蒿,淡淡的清香,我家鄉很少吃這個。在湯山駐軍的時候王師長頓頓要吃,春天叫我帶著勤務兵去野地裡采,現在正是吃這個的時候,再晚一些就老了。”
求嶽“嗯”了一聲,腦子裡茫茫一片。菜倒是上得挺快——原來陶嶸崢說話,給掌櫃聽見了,聽說是軍爺,心裡一驚,又聽他說“師長”,可見官職也不小,還是缺了個胳膊的,不敢得罪,把彆的客人點的珍珠雞先挪過來了。這菜到了求嶽麵前,又把他的心紮了,總覺得這菜是哪裡見過的,舉著筷子怔了好半日,依稀仿佛想起是露生給自己做過的,夾起來看看,卻不如露生做得誘人——其實早想不起來露生做的是什麼樣了,但看你這飯店裡的珍珠雞就是長得磕頭癩腦,糙漢子做雞怎能與美人洗手相比,不由得“唉”了一聲。
掌櫃驚嚇道:“不好我立刻就換。”
求嶽把雞塊戳在碗裡,“沒,你彆在這罰站了,下去吧。”
陶嶸崢布菜給他:“你又怎麼了?剛才還是好好的。”
求嶽不知從何說起,說了也是丟人,憋了半天,唧咕了一聲:“露生沒來句容。”
陶二哥頭上問號:“為什麼要來句容呢他?”
“……你說他能去哪兒。”
“他跟你又沒乾係,你管他去哪兒呢。”陶二哥悠閒,“你自己說的不是?現在還有很多事要辦。”
“……”
你在說什麼風涼話,金總簡直要懷疑陶二哥把露生拐帶私藏了,又聽他說:“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不要浮移不定,你不要告訴我,你嘴上說一樣,心裡想的是另一樣。你拉我來句容就是為了找他?”
“沒有,我就是想想他不來句容能去哪兒。”求嶽挽尊地辯解:“而且他走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沒帶。”說到這一句,實在錐心,聲音也低下去了。
“帶了。”陶二哥道,“帶了衣服和錢,還帶走了個小護衛。”
“你怎麼知道?”
“你們管家跟我說的。”
“……”你還挺會打聽,周叔這老東西嘴巴怎麼這麼大,啥都跟客人說。金總欲發怒而不得,想起來了,露生又不是背著自己回來的,人家光明正大回來拿的東西,還帶了文鵠,哪裡不比你靠譜?要怪怪你自己當初沒去送一程,離婚毫無儀式感。
金總又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