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 雨勢大起來,茅以升陪曾養甫去拍電報,走到白象街時,水花打得四麵房上地上劈裡啪啦地響, 他倆從滑竿上飛速鑽入電報局的門廊裡, 不過幾秒時間, 衣服前襟和臉上都就糊透了雨。等打完電報,看外麵仍沒有停歇的意思, 索性就站在兩扇雕花洋窗底下,隔著琺琅玻璃賞雨待晴。曾養甫笑道:“看到沒有, 大雨裡麵見天,不是你趁雨不注意、就是雨趁你不注意, 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 淋成落湯雞!你去跟辦事員借個毛巾, 我們在這兒把衣服擰乾。”
“為什麼是我?”
“我要去了, 不是逞官威嗎?你好幾所大學的教授, 有清名,彆人肯給你麵子。”
茅教授無言以對, 回去櫃台站了一會兒,果然借了毛巾, 還帶回兩杯咖啡, 說:“這簡直自欺欺人, 他們認識你的印章, 正愁不能拍馬屁呢。要是這雨一直不停,或許晚上還會留你吃飯。”
曾養甫但笑不語。
茅以升道:“其實明天拍這個電報也成。我沒想到你這麼急著趕來,還把荷達(林繼庸字)也叫來。你也不先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跟誰商量?”
“我是一時情急, 怕白老板想不開,又有點兒義氣感發,所以陪他來了。”茅以升躊躇道,“他要把工廠搬到四川來,一個絲廠也就罷了,你還慫恿他把棉紡廠也弄過來。”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向櫃台上的小窗口看了一眼,“這兩個廠是金家最大項目的財產,你要談也該把明卿找過來,起碼去個電報,問問金家的意思。”
小窗子露出辦事員打毛衣的綠指甲。
“你現在倒想起來了。”曾養甫啜著咖啡,笑,“什麼叫一個絲廠也就罷了?哦,我看出來了,他和明卿在鬨矛盾,你充當判官,把絲廠判給他、把棉廠判給明卿?”說得茅博士直擺手,曾養甫還要趕著取笑,“我還不知道你有這個才能哩!又能判離婚官司,又能代為分家。”
茅博士可聽不得這種話,茅博士拿腳走開,曾養甫拽住他,笑道:“行啦,開開玩笑。我還沒有問你呢,明卿現在是怎麼回事?你沒見著他?”
“沒有,他家裡人說他不在家,我覺得是在的,硬說不在,我也不好進去。”茅以升歎氣,把那天的情形說了一遍,“我在半路上碰見白老板,哭得淚人一樣,還不肯回家——多半是明卿心情不好,跟白老板拌嘴,拿他出氣了。你沒聽他桌上說的?明卿什麼都不管不問,蘅青去找他也是閉門不見,這樣消沉,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振作起來。”
“年輕人嘛,是這樣的,從小順風得意,忽然經曆這麼大挫折,那可不就栽倒了嗎?”曾養甫見慣不驚的神情,“長長見識也是好的,人生總要經曆這麼一遭。不振作就不振作吧,這不是還有白老板振作著麼。”
“你這麼看好他?”
“不是我看好,是他合適。”曾養甫放下咖啡,從懷裡摸出煙盒,“唐臣我跟你說,彆人家裡的事咱們不要深究,也彆管他們是不是真一家,白露生,既然敢拿這個主意,那就憑他說了算。從前金家勢大,他隻管做個金絲雀,如今金家有難,他肯出來主張,算他報恩也好、趁火打劫也好,我隻看行動,不問他動機。”
這話果決得教人吃驚,還有一些摸黑路上見燈籠的迫切,茅以升一時無話相答,他咂摸出了一點兒彆的什麼了,想了又想,問曾養甫:“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
“下這麼大雨,豈會沒有風聲?”
“……真的要打?”
曾養甫含著煙,又看一眼櫃台的小窗——兩根毛衣針在小窗口裡搖來擺去。他以手外請,茅以升會意,與他一起走到門外。這樓是中法合璧的樣式,門廊極窄,短短一個拱門而已,因此無人在此避雨,曾養甫走到廊下站定方道:“我和你說實話吧,你也做一個心理準備——風聲是有,隻是不定,這個月中|共派人來南京見麵,我給他們做的中間人。”
“見麵?跟誰?”
曾養甫嗤笑:“還能有誰?”
茅以升愕然:“他倒也肯?!”
“肯?就是他自己主動去找的!陳立夫來問我,問我能不能試著和陝北通通消息,沒他的首肯,陳立夫敢擅作主張?說了你都不會信,這就是去年十一月的事兒。”
“……那不就是法幣會談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