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錚年搬回了在新區的那棟公寓,不過還是很少出去,接受治療後他做夢的次數變得很少,隻是思緒轉得更慢。
沈霽知道他用藥的事,有關工作的事沒有催促過他。可是陸錚年還是覺得,他在慢慢忘記很多事。
有一次歲歲來公寓裡玩海洋球,他看著歲歲把球拋起來,又扔下去,終於感覺到這種感覺是什麼。就像看著一個沙漏,慢慢把他的記憶全部偷走。
可畏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病變的大腦幫他漏掉了什麼。徐晟第三次送歲歲來,就發現陸錚年在寫信。
徐晟就沒走近,看了眼歲歲,發現她看到陸錚年就笑彎了眼睛,也跟著笑了一下。
陸錚年把筆收起來,然後把歲歲抱起來,問她在學校裡學了什麼。歲歲很乖,隻有拿到了小紅花才會要求出來玩。
不過她對媽媽不來很有意見,每次玩到一半都會哼哼幾聲,把玩具扔地上,然後委屈地看向陸錚年,喊:“媽、媽媽。”
徐晟以前沒留過,不知道,聽到這兩個字就起身要把歲歲送回去。陸錚年卻很熟練地蹲下來把玩具撿起來,然後遞到歲歲手上。
歲歲看他幾眼,忍不住指著門口拽著陸錚年:“媽媽,壞。”
“歲歲,不可以這麼說媽媽。”陸錚年語氣還是很溫柔。
歲歲已經算脾氣很好的小孩,有時候也會沉浸在自己世界裡不聽話,但徐晟每次來都能看到他把扔出去的海洋球一個個耐心地撿回來。
整個公寓好像不開業隻等歲歲一個寶貝光臨的遊樂園。徐晟不知道盛梔看到了會這麼想。
他隻是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事。特地把陸錚年拉進這個項目好像個錯誤,真正勸不動的根本不是陸錚年,而是盛梔。
歲歲嘟噥。她會的話還是不多,很少有人聽懂她咿咿呀呀在說什麼。
陸錚年卻還是單膝跪著,在一旁扶著歲歲看她咿咿呀呀指天指地。
陸錚年想起盛梔。他比她大幾個月,有一次看到阿姨給他們拍的很小時候,錄像帶,她不想走在後麵,一邊哇啊哇啊叫一邊想超過他。
摔跤了還要哭。
陸錚年笑了一下。
他說:“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是,對歲歲最好的人。”
歲歲顧湧顧湧,就是不想聽陸錚年說。
陸錚年抱她,她就一屁股坐下,抬頭看他。這情景很像在耍賴。
陸錚年一試圖起身,她就像找到開關一樣,指著門喊:“媽媽。媽媽。壞。”陸錚年就會耐心陪她玩。
連徐晟看著覺得歲歲確實有點像盛梔。
伸手就能要到的東西,她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好像不知道即使她不鬨陸錚年也不會不陪她玩一樣。
要回家的時候陸錚年把歲歲抱起來。瘋玩兩個小時的寶寶戴著毛絨帽,搖頭晃腦幾下然後做賊一樣小聲地和陸錚年說對不起。
陸錚年眼睫微垂,看向她。
歲歲繼續顧湧:“媽媽好,叔,叔叔也好。”不知道是誰教她的,也許是真的以為她要說媽媽壞話才能被眼前這個叔叔注意。
現在意識到不好又彆扭道歉。
陸錚年隻告訴她:“不能這樣說,媽媽會傷心。”他輕輕捏著她的小拳頭,試圖教她:“媽媽,好。”
歲歲睜著那雙葡萄一樣的眼睛看他。一會兒忽然又燦爛地笑起來張開雙手要抱他。
陸錚年心微晃。
他好像收到幾歲盛梔時給的一個擁抱。她不厭惡他也不怨恨他,也許一樣不愛他,但至少那個時候......她是願意對他笑的。
歲歲也,很像她。一樣的可愛。一樣的,壞。有時候故意惡作劇,最後卻會讓人心軟地怪她不起來。
可是這壞本來就無足輕重,對她來說,沒什麼不好。她這樣一個人兼顧著很多事,總是辛苦,需要提防。
提防他這樣,心思不純的。她終究沒有隻給他死路,至少讓他還能見到歲歲。這個和他毫無關係,但卻和她血脈最近的人。
陸錚年低頭,輕輕地和歲歲說:“再見。”
歲歲上下點頭,像歡快的毛絨兔:“叔叔再見。”
他看著歲歲很開心的遠去,牽住徐晟的手,想到她回到家,盛梔打開,打開門也會收到毛絨兔的一個大擁抱,笑了一下。公寓裡有點太安靜,他打開電視,播了一個兒童節目。
成年人沉穩的旁白在播報玩偶的日常。
他聽著一邊去一個個撿起歲歲沒撿完的海洋球。旁白說它們該去睡覺了,他才直起身,關掉電視。
進臥室前把車鑰匙放保險櫃裡。昨天有點記憶錯亂,差點把車開到她家樓下。
陸錚年把門反鎖起來,備忘錄和信封麵都寫著現在的事。隻有一行字:歲歲會來,彆出門。
沒有寫她不會來。
夜裡他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記憶回來時,他已經在盛梔家門口,滿身冷汗,怔怔地看著她。
歲歲大概是被他吵醒了,穿著睡衣抱著毛絨兔,一邊跌跌撞撞抓盛梔的衣服,一邊著急地斷斷續續:“叔、叔。”
記憶回溫,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夢到她出了意外,卻過了很久才知道,隻能瘋狂地去尋找她......但是什麼她的消息都沒有,到最後他什麼都找不到了......他在這個突然襲擊的噩夢裡醒來,記憶錯亂兩秒,就已經找到這裡。
不。
陸錚年本能轉身。
盛梔已經攥住他的手,可是他已經承受不了太多的淩遲了,所以隻能聽著瞬間做出反應的短暫性耳鳴,然後緩緩轉身。
“陸錚年。”
身體在保護他,他卻不想被趕走第二次,所以很快轉過身來看她的口型,哪怕她的表情可能使他更被刺傷。
盛梔卻隻是看他一眼,讓他進來。
“你嚇到歲歲了。”
這次陸錚年看懂了,他心一縮,本能垂下視線任盛梔在他身後關上門。然後歲歲抬頭。
還很困的寶寶之前已經怕得攥緊媽媽說叔叔肯定是生病了。看到陸錚年過來,她困得點頭,還是乖乖伸手。
陸錚年跪下來輕輕地抱住歲歲。“對不起,歲歲。”
他一直在啞聲重複,對不起。
這樣的自己,真可怕。陸錚年閉眼。
他原本以為比較激進的治療手段已經有效,可這樣的意外今天才真正讓他意識到這種難以控製,有多危險。
他恐懼某一天會毫無緣由地傷害她,傷害歲歲,更恐懼什麼記憶都沒有的時候,他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歲歲緊緊抱著陸錚年,盛梔就讓陸錚年坐一會兒再走,自己進廚房。端茶出來的時候,怔了一下。
她視線裡,陸錚年正靠著沙發坐著,黑色大衣寬大,罩著他瀟瀟青竹一般清雋的身材,但此刻這青竹卻微微折著,一隻腿屈起,低頭。
垂眸哄著懷裡的孩子。歲歲已經睡熟了,而且還是毫無睡相的橫躺。
但陸錚年就是為了讓她躺得舒服,坐都沒坐。這樣靠著,肯定很難受。
她走近,陸錚年眼睫猛地一顫,拍歲歲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他等了很久,她也沒說“讓我來吧”。隻是在沙發上坐下。
這種安靜的共處,讓陸錚年都沒有了呼吸。
陸錚年甚至感覺,比起之前,他現在靠她還更近些。
歲歲翻了個身,盛梔出身:“給我吧。”
“......嗯。”陸錚年壓下眼下潮意,看著她伸手把歲歲抱走。
這時他才抬頭。
他看到她的手指,纖細但穩穩地抱住歲歲,她的發絲在暖光中變成朦朧的細羽。
但她離他還是很遙遠。
嚴朔離她卻,那麼近。
陸錚年喉嚨微澀,低頭。
那一瞬間他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人,不管做什麼都能得到她的偏愛的話,他付出一切也會成為那個人的。
盛梔身邊的陸錚年比她聽過他更多的卑劣。自私。可是好像也隻是這一刻了。
她把歲歲抱回臥室,陸錚年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終於起身。其實久坐讓他的手指還在發麻。
病也是。
但他還是沒有停留,隻關門的時候回頭看一眼。就這一眼。他看到盛梔走出臥室,正好看到他走。
盛梔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看到他的視線一頓。
“你真的沒有查過歲歲的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