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嘉樹這回沉默了很久。
海棠猜想他需要一點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也不去打擾他,隻徑自替他添著杯中的薑棗茶,再用火鉗撥了撥火盆中的銀霜炭。
還好金嘉樹並沒有陷入糾結太久,不一會兒就回過神來,抬手抹了一把臉,露出苦笑:“我果真是糊塗了……在宮裡那段時日,宮中貴人都在關心我,宮人也都對我敬重有加,我天天這麼過著,竟真有些看不清自己了,以為自己真是什麼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能在太後與皇帝麵前說得上話呢。其實我依舊還是個小小的讀書人,連鄉試都還未通過,不過是仗著有些微末功勞,替皇帝擋了一劫,才得皇家厚待至此罷了。可我又不可能做一輩子皇家的恩人,那就太不懂事了。等到出宮回家,我依舊還是原本的小老百姓,怎能因為姨母一時關愛於我,便忘了她……她其實是皇上的母親,而不是我的呢?”
金嘉樹隱隱還有些後怕。他明明早就接受了母親變成“姨母”,這個主意甚至是他自個兒獻上去的,他也因此得益不少,如今再生怨懟,認為“姨母”對自己的關心不如對新君好,責怪“姨母”偏心,那可就沒道理了。“姨母”偏心,難道不是應該的嗎?他是個出生不久便失了母親關愛的人,十八年來都靠著旁人口中的描述,想象著自己“母親”的形象,如今能真正見到母親,體會到一點母愛關懷,便已是意外之喜。他怎麼還得隴望蜀起來?
要是他心中懷怨日久,會不會哪日就忍不住說出了口?若是叫旁人聽見怎麼辦?!
果然,人心不足,就是禍患之源。他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才是!
母親早就棄他而去了。他也早就主動把母親舍棄出去,隻認她做“姨母”了。事情既然已經做出,就不能再後悔。他不能光是嘴上說說,還需得從心裡認定這個事實才行。忘了“母親”吧!他從今往後,便隻有“姨母”和“表弟”了!
金嘉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抬頭看向海棠時,麵上已經恢複了平靜。
他微笑著向海棠賠禮:“叫海妹妹見笑了。我犯了糊塗而不自知,竟然還要海妹妹提醒。這些日子在宮中,也不知道有沒有鬨出笑話來,但願太後娘娘與皇帝彆與我計較。”
海棠笑道:“宮中貴人日理萬機,有多少大事要操心呢,哪裡還會跟你計較這點小事?”
金嘉樹笑笑,心中卻在想,改日再進宮時,可以如同說笑一般,問出這個問題,試探一下新君與許太後的想法。若他們在意,自己賠一回禮,事情就過去了,往後他們三人各自安好,便不會有人再生出怨懟之心;若他們不在意,自己主動提出來,也是提醒他們行事注意分寸的意思,尤其是太後……
太後既然不能認他這個兒子,平日裡行事就不該待他太重了,萬一失了分寸,很容易叫外人起疑心的,更容易讓他這個兒子生出妄念來……明明他已經接受了現實,她又何苦再挑起他的心思呢?
金嘉樹將萬般思緒壓在心底,麵上如常地與海棠說話:“如今的皇家沒什麼紛爭,宮中上下都一團和氣。我在裡頭待久了,隻覺得皇家一片溫情脈脈。可饒是他們再溫情脈脈,皇家也依舊是皇家,規矩不可廢,我得更加謹慎小心行事才行。太後若再有厚賞,不管是賞人還是賞物,又或是宅院產業,我都要儘量婉拒了。如今得的這些,已經夠我生活得很好。倘若太後恩賞過厚,反倒容易引外人閒話,對我的名聲也沒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