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瀾在美術班上了兩堂理論課。
到了第三堂課,美術老師笑著說:“今天我們就從基礎的幾何體開始動筆。”
教室的光線恰恰正好,李明瀾把畫架擺在窗邊。
畫板方正,紙張細膩。
她買的是業內認定一流的繪畫工具,可等她削完鉛筆的木皮,執起畫筆,心裡卻一陣煩躁,無法心平氣和。
從前她以為自己並不熱衷繪畫,此刻才知道是厭煩著。
那天聽哥哥說起她的天份,她心存僥幸,也許她真的天賦驚人。
然而,幻想而已。
畫不了就畫不了吧,她就是這麼順其自然的。
有李旭彬這一層的關係,美術老師格外關照她,過了十來分鐘,他見她的畫上一片空白,詢問:“李明瀾,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問題?”
李明瀾微笑:“老師,不好意思,這幾天我手腕疼,暫時沒有辦法畫了。”
美術老師和善地說:“沒關係,身體才是本錢,緩幾天吧,開始的幾堂課是打基礎,對了,你哥說你的美術底子很不錯,加油。”
“謝謝老師。”
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個暑假。
八月初,很突然的,李爺爺心口吃疼,被送進了醫院。
李明瀾趕過去。
老人家鼻子上插著吸氧管,氣息比較微弱:“你正在跟一個美術老師上課?”
“是啊。”李明瀾握住他枯瘦的手,“爺爺,你彆擔心我了,好好養身子。”
“我早說……我們家明瀾……”李爺爺講話斷斷續續,“你小小年紀,畫畫無師自通,這……是一條出路。”
她連連點頭。
“你給我講……講你在美術課上……學了……什麼?我聽……”李爺爺越說越慢,到了最後隻是嘴皮子在動。
李明瀾貼得很近,才聽清他的話:“畫畫是靠練,你很久沒練了……畫一張,給爺爺瞧一瞧,我見著了,上手術台都安心些。”這語氣像在交代遺言。
“我……”李明瀾本想實話實說,自己沒有繪畫的本事,但是喉嚨梗住,再開口時換了一個堅定的字,“好。”
待李爺爺睡著了,她回頭再望,手指發麻。
她想讓爺爺安心治病。
越是著急,越是無力,她逼著自己握筆,手在抖動,筆尖顫顫,跟畫紙接觸時發出啞啞的聲響。
紙上一塌糊塗。
她很久沒有畫畫,哪怕不是因為對繪畫有抵觸,她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裡一鳴驚人。
*
這天下課,李明瀾又是沮喪,上了公車。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她向外張望。
路邊榕樹下坐了一個少年,曲著膝蓋,凳子不高,他的背彎了彎。
再次見麵,她承認這是得天獨厚的一張臉,俊俏非凡。
他又低著頭玩手機。
李明瀾在前方車站下車,往回奔跑,停在少年的麵前。
他的遊戲界麵果然是貪吃蛇。
他的麵前擺了一個半米高的畫板,板子上夾了幾張白紙,最上麵的那一張畫著一個人頭像。
不是寫實畫風,極其考驗畫師的觀察力,但是如果抓住五官特點,哪怕是誇張的線條都能十分逼真。
可見畫畫的人功底很強。
一個念頭在李明瀾的心裡萌生,她衝他說:“Hi。”
顯然,少年認出了她,他的眼神和在咖啡店時一樣冷漠。
她問:“咖啡好喝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少年聽明白了:“還行。”
她露齒一笑:“不用謝。”
誰謝她了?他收起手機,又收起畫板,大有一走了之的意思。
時間緊急,李明瀾說:“我能不能和你談一筆生意?”
少年站起來,合上折疊凳。
“我五百塊買你一幅畫。”她說,“我是美術班的學生,但是我沒有美術基礎,學得特彆辛苦。”
她辛苦,與他何乾?他就要走。
她擋住他的去路,雙手合十:“拜托,拜托,我爺爺生病了,他想要看一看我的畫,我不能拿著破爛作品去刺激老人家,請你幫我畫一幅,五百元,不開玩笑。”
少年微微垂眼,長睫毛如扇子一樣扇下來:“老人知道你坑蒙拐騙,豈不是更刺激?”
她卻說:“這哪是坑蒙拐騙,這叫善意的謊言。”
少年徑自向前走。
突如其來的口哨聲穿過街道,和樹上的鳥啼遙相呼應。
交通燈下站了幾個人,年輕著,一個個吊兒郎當,剛才的口哨是其中兩三人的合聲。
為首的那個穿一件夏威夷風的花襯衫,配一條半筒褲子,雖是高中生的模樣,他卻叼著煙,正吞雲吐霧:“李明瀾,你在這裡做什麼?”
“真巧啊,我隨便走走。”李明瀾笑。
公車到站,停下,開門。
少年趁著李明瀾和花襯衫說話之際,身形一閃,上了公車……
*
第二天,李明瀾又去了那一棵榕樹下。
天很熱,她光是這麼站著,滿臉滿身地冒汗。
對麵的冰室一開門,她就進去了,買了杯冒著冷氣的飲料,咕嚕嚕灌了一大口。
畫畫的攤檔,可以擺在這座城市的任一角落,她不知道少年會不會再來?
冰室玻璃門貼了彩筆繪畫的飲料廣告,她望過去,隻見一行一行反轉的字,漸漸的,她有了困意,把臉貼到冷飲的玻璃瓶,把自己凍個舒爽。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再睜開眼。
透過清亮的玻璃,她見到對麵榕樹下的人影。
她立即衝出去。
這一個背著畫架的人不是少年。
而是一個老人,他放好折疊凳,落座的動作比較遲緩,一坐下,他立即伸直右腿,抖幾下,這才慢慢地放下畫板。
“老爺爺。”李明瀾的笑比朝陽都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