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與皇帝把條件談妥, 最後請皇帝與個條子:“請一紙手詔,我好與政事堂說。您手詔上不必須寫什麼國事家事,隻消寫齊王事依法而辦,我勸他們彆管您的家裡。至於女官、女學生, 您隻寫同意, 磨牙的事, 我來。”
不用自己費心,皇帝也願意做個好人,一麵寫了,一麵說:“我的事倒好周旋,您的……若隻是相府倒也還罷了, 其餘的, 隻怕不妥。也罷,這樣。”
他在手詔還人情似的附加了一句,祝纓開府, 官員自擇。
祝纓道:“多謝陛下,剩下的事,我來。”
皇帝通常最恨臣子說“你彆管了,我來”, 但祝纓這句“我來”, 皇帝聽到耳朵就覺得一陣舒心,他也笑道:“能者多勞。”
“不敢。儘心儘力而已。”
一君一臣,都滿意達成了自己的目標。
於皇帝,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齊王釘死在罪人一欄,順帶讓太後老實一點,他身體不好,隻好選擇最重要的事情拿捏住。且丞相之間有些不可調和的矛盾, 對皇帝而言並不是壞事。這種對勢態的判斷本不須人教,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上,沒有蠢到家,自然而然就會生成一種對事勢的喜惡。
於祝纓,大旗拿到手了,可以開乾了。她隻要一道縫。
揣著皇帝寫好的條子,祝纓回到了政事堂,另外三人都在,已經心不在焉地乾了一會兒活了。
外麵響起向祝纓問好的聲音,裡麵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假裝喝茶的、假裝起身抻腰的都有。祝纓走進來,三人都看向了她,王叔亮試探地問道:“陛下對齊王?”
祝纓掏出手詔來在空中舞了兩下:“依法而辦。”
施季行道:“請拿來一看。”
如果隻是“依法而辦”皇帝要本不用寫這玩意兒,他們本來就說的是依法而辦,那還寫個鬼?
果不其然,祝纓把手詔遞過來施季行就覺得不對,這黑乎乎寫了一大片的,不像是隻有四個字。拿到手裡展開,施季行先不急著發表意見,而是看了祝纓一眼:不愧是你。
王叔亮、姚辰英傳閱了一回,姚辰英無可不可的,沉默不語。祝纓與嶽妙君走得很近,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延續了結盟。
王叔亮已經把事情在心裡過了幾個來回了,他原本是對祝纓是需要讓一步的,相府開府本來就有女官了,再任用女官,他也不反對,不過考試就有點扯,祝纓隨便薦,他可以同意。
司法、司法佐這樣的正式官吏,他是不想同意的,所以,官學裡的醫學女學生,那倒可以作為談條件不反對。多些婦科的女郎中也不算壞事。他還有一個不能說出來的“陰暗心理”,醫學生,學成了,也就是治個病,不會順延成為官員。
但是祝纓一把手詔拿來,他又有覺得刺得慌,猛地想起來祝纓做事,向來不是隻會做一步。如果她借機再推一步,日拱一卒,那不就是要壞了嗎?
所以,連女學生,他也不想同意了。
因此,他試探地說:“您的府裡征辟官員,哪容彆人置噱?隻是這女學生?不太好安排。良家子,拋頭露麵,也不雅……”
他說的時候是帶著小心,施、姚二人也都等祝纓反駁——隻要祝纓針對的人不是自己,戲還是會很好看的,還能借鑒些手段哩。
哪知祝纓居然點頭了:“醫學生,確實,用處不大哈?”
王叔亮提起的心沒有放下,因為祝纓沒有直接答應,他又緊問了一句:“您同意了?”
祝纓道:“那就把天下的醫學生都取消了吧!”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施、姚都瞪大了眼睛準備看戲。
王叔亮道:“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祝纓說,“你看,世上已經有了藥婆、穩婆,當然不用官府再教女學生治病,世間的郎中比藥婆多得多,還要官府收什麼醫學生?”
王叔亮張了張口:“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女人不是人?還是世間不需要男女大防?”祝纓問,“都黜了吧,還省一筆錢……”
“野郎中如何得用?”
“所以人是需要好好的學校教出來的郎中的,對嗎?女人是不是人?”
王叔亮麵紅耳赤,連連作揖:“是我的想岔了,是官府是該管一管女郎中的。”
施季行和姚辰英對望一眼,也點一點頭。於他們,倒不能說女人與男人都平等了,但心裡也是認為,女人是人,雖然要有男女尊卑的,但基本的照顧還是應該有的。
世上是有藥婆、穩婆之類,也有些女郎中,官府也不是完全不做管理。但是官府在學校裡招女生授課,之前確實沒有,而哪怕是單乾的郎中裡女子也是少的。比較起來,也確實經過學校教授的學生水平更高一些。彆人他們不太想管,讓“自己人”更有保障一點,他們是不反對的。
祝纓對王叔亮道:“你這是做什麼?咱們好好的議事,這事兒,麻煩不小的。”
施季行打個圓場:“可不是,想不通的人必是有的,要好好說服才是。”
姚辰英也說:“強令下去,恐怕會有些暗中手段作對。”
祝纓笑道:“那你們先私下問一問,回來咱們再細說?”
三人點頭,不再提女法官的事情。
豈料次日,王叔亮朝上就帶著火氣,說話帶衝。眾人見他眼袋拖得老長,一臉的疲態,隻當他國事繁忙,所以脾氣大,也都不去觸他的黴頭。
回到政事堂,便對祝纓說:“那個女學生的事,快著些辦吧!如何錄用、什麼樣的博士教,如何管束……都要有全套的章程!”
施季行吃了一驚:“老王?”
王叔亮道:“至於女法官,還要再參詳!”
“老王!”姚辰英說。
祝纓問道:“到底怎麼了?你這變得有點兒大,反常即妖啊。”
“我是真遇到妖怪了。”王叔亮說。
———倒敘———
王叔亮昨天確實與一些人透了風,考慮到即使是與自己走得近的人,觀點也不儘相同,他比較客觀地把作風溫和的與意見嚴苛的人都叫了來透氣。
不出意外的,有人麵露難色,也有人無所謂。
王叔亮便鄭重問臉上不高興的人,是個什麼意思,又是個什麼道理。在他看來,不外是名教之類。勸說的話他也都想好了,畢竟凡事“以人為本”。他也不打算你明祝纓在政事堂裡對他說話那麼直接……
哪知對方竟然說了一句:“相公,這怕是祝相公的詭計啊!就怕她得寸進尺。”
王叔亮自己也有這樣的擔憂,但是女學生這事兒,他覺得是可以接受的,隻要安排得宜。